少年那张和他们的父亲十分逼肖的脸上几乎带了些刻毒,唇角的讥意愈来愈重,一声轻嗤--
“方才,你问我为什么。我的所做所为,难道哪里错了?”
嬴政终于彻底沉默了下来,垂了眼睑半晌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神色渐渐清明而坚定,抬了眼直视向弟弟,目光里甚至是惯常的淡漠与冷冽--
“你拙于谋略,被宗亲们利用尚不自知,是自以为是;你贸然行事,妄想取我而代之,是自不量力;你负隅顽抗,身死人手,是咎由自取。”
“--你并非错了,只是输了。”
年轻的秦王看着对面神情有些茫然起来的弟弟,冷冽地笑了起来--
“至于我,即便不明身世又如何?我既祭过了嬴氏宗庙,手掌国玺,总揆社稷,那便是命定的秦王!而且--日后更会是大秦立国以来,震古烁今的一任秦王!”
“如此,千载之下,孰敢非议?!”
言罢,年轻的秦王,右手蓦然扣上腰间的夔龙纹铁鞘长剑,一声金属质的清鸣带着颤意,利刃出鞘,湛然剑光直向对面的少年疾刺了过去……殷红的血色漫开在整个梦境里。
这一晚,分明也做了整夜的梦,但有些不可思议的,嬴政居然是一觉睡到了天明。清晨,他取出枕畔绢囊中的左行草,发现先前那枚自边缘渐渐泛黄的叶片……已然彻底枯了。
年轻的秦王伸手摘下了那片干皱的深褐色枯叶,含入口中,只觉得一股颤舌的清苦在嘴里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此后,终其一生,嬴政再也没有做过有关成峤的梦。
三、母子
二十二岁这一年,秦王嬴政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冠礼。小时候,他恐怕也不会料到,自己的成年礼会成为一场硝烟弥漫,被后世载入史册的叛乱。
--他的母亲呵,可真是给了他一个终身难忘的冠礼。
冠礼的地点选在了秦国的旧都壅城,蕲年宫。大典当天,庄严肃穆的宗庙之中,玄端、皮弁、爵弁三加之后,终于礼成。年轻的秦王一袭玄衣纁裳,高冠佩剑立于殿中。
依礼,接下来便该去拜见他的母亲,太后赵姬了。
但,嬴政却没有动,他渊停岳峙般静立在庙殿中,目光静静凝视着殿门的方向——
半刻之后,宗庙大殿外竟惊雷一般传来纷乱杂沓的马蹄音,夹杂着阵阵喊杀声。
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带剑。长信侯嫪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一次长信侯嫪毐谋逆,声势浩大,却是惊而无险。
洞烛先机的年轻秦王,早在暗中做了周密部署。壅城之中兵事才起,带兵伏在城外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两位相国就已经率兵勤王,叛军热汤沃雪一般迅速溃散。紧接着,刚刚成年的秦王杀伐凌厉地处置了一干叛逆残部,并下诏:有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
几天之后,蕲年宫中的秦王终于料理完了叛乱的一应相关事宜。寂黑的夜色中,他孤身走出了灯光通明的大殿,一步步迈向太后的寝宫。
密谋弑君的主谋嫪毐,是他母亲的面首;调动城中兵卒所需的御玺和太后私玺,只有他母亲才拿得到;冠礼当天的所有行程事宜,是他母亲一手计画。
他两岁时,父亲只身逃归,不顾他们母子性命。
二十二岁,母亲与外人合谋,想要了他的命!
他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连日忙乱中长起来的指甲刺进掌心里,渗出一丝湿润的粘腻,椎肉见血的疼。
“阿母。”终于走进了太后的寝殿,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很轻,语气复杂得连自己都辨不清。
东壁的床榻边,一个长发散乱的妇人倚着小漆几,在灯下静静枯坐着。她神情委顿,昏黄的灯光映着眼角一丝丝纹路分明的褶皱,显出异样的苍老来。
听到声音,她才蓦然惊觉来人是谁,而后--妇人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身子陡然颤了颤,不由自主地向床榻边瑟缩了下。
嬴政就这样在几步远外静静看着自己的母亲……这样对儿子避如蛇蝎的母亲,心头涌上深深的无力感,以及彻骨的冰凉。
--他们母子,怎么会到了如今的境地?
“阿母的寒疮,今年又犯了么?”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落在母亲的双手上,在幼年的记忆里,这曾是一双白皙纤秀的手。可如今,这双手每根手指的指节处都结着厚厚的褐色疮痂,有的地方甚至皲裂开来,渗着浅黄色的脓水……
这是二十年前留下的旧疾。
那一年冬天,父亲抛下他们母子独自逃归。母亲带着他乞儿一般缩在邯郸街角,苦苦渴盼着一个被旧主收容的机会。滴水成冰的腊月天里,她自己脸色冻得僵青,却颤着手解开了自己的襦裙,把两岁的儿子裹进了怀里……次日天明,终于等到门开时,她的双手已然冻失去了知觉,怎么都抻不开十指。
--那个冬天,阿母的手上头回生了寒疮,之后年年复发,再怎样精心护养都不济事。
“阿母,小时候我常常盼自己快些长大,最好能长得高大壮实,拳头生硬--这样,母亲就不用因为我受人欺负,吃那么多苦了。”
后来啊,九岁归秦,十三岁践祚,他终于成了万万人之上的秦王,位尊一国,公卿俯首。
“当年承位的时候,我最高兴的是,自己终于成了大秦的王,我的阿母成了整个大秦最尊贵的女人。这天下,这六国之间,以往所有轻贱欺凌过我们的人……终有一天,我要让他们统统跪倒在阿母的脚边。”
--如同所有幼年时缺失父爱,同母亲相依为命的孩子一样。有一天终于尊荣加身,就献宝似的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统统都捧到她面前。
告诉她,她的儿子已经长大,羽翼渐丰,可以给她庇护,容她倚靠。
“可——阿母想倚靠的人,并不是我呵。”
至今仍记得父亲新丧后不久,她在宫中私会吕不韦,被他撞破时的情形……他震惊、狼狈、愤怒,一路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寝殿,然后泄愤般摔了殿中所有能摔的东西……
也是从那天晚上起,他开始夜夜梦魇,惊悸难眠。
“再后来,我年纪一天天长大,吕不韦多少有了些顾忌,不再随意入宫,却将嫪毐假充宦官送到了阿母身边。”
年轻的秦王说到这儿,神色平静得几乎没有多少波澜。
那时候,他心性已经沉稳了许多,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多意外,甚至不多在乎--不过一个犬狸似的玩物,阿母喜欢,养着便是。
“阿母宠爱嫪毐,一直纵着他,我便顺阿母纵着他。他想要财货奴婢,我赐了他僮仆千人金银珠玉;他想要汤沐食邑,我赐了他山阳之地;他想要高爵厚禄……我封他为长信侯。”
嬴政一字一句说着,目光静静落在那边的妇人身上,用极轻的声音问:“阿母,还要我如何?”
而面对着这声质问,那厢的妇人只是兀自低垂着眉眼,静得仿佛一尊木雕泥塑。
“呵,可惜这世上总有些蠢物,被纵得厉害了……便不知餍足,”
年轻的秦王一双剑眉陡然压低,唇边泛起一丝冷讥:“他最终,竟敢觊觎这秦王之位!”
“--他想要,阿母便想给,对么?”
年轻的秦王仿佛终于失了所有冷静,眉峦骤皱,目光仿佛不见血不回锋的寒刃一般,直逼向自己的母亲--
“甚至,为此不惜步步算计,谋害自己亲子?!”
他冷冽寒厉的语气带着激怒,近乎声撕力竭地诘问,一字字掷地砸出沉沉的声响,震得殿中回音波荡。
而那头的赵太后,却是在他目光逼视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向西边挪了挪身子,本能地试图挡住自己身后那张垂着细绢帷帐的床榻。
--床帷后,一个两三岁大的幼童,和一个半岁的婴儿,正静静地酣睡着,离得近了,甚至能听到他们轻细而匀长的呼吸声。
注意到她这个细微的动作,盛怒的嬴政神色却是蓦然一滞,目光一动不动地凝在了她身后那张床榻上--他愣愣看着,呆了呆。
--是呵,他自己险些都要忘了,这世上,他还有两个素未谋面的“弟弟”。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几年前,母亲声称寝宫风水不宜,离开咸阳,住到二百里外的蕲年宫“休养”。他早已不是懵懂孩童,怎么可能猜不出个中缘由?
可,仿佛自我催眠一般,他一直拒绝去想这些……直到此时此刻,方才翻然醒悟。
年轻的秦王原地定了定,终于缓过神来,他低低笑出了声,嘲弄的语气听着竟莫名有些惨淡--
“原来,阿母出此下策,不止是为了嫪毐,更是为了他们呵……”
于天底下大多数母亲而言,在早己疏远的强势长子,和两个懵懂可爱的幼子之间,根本选都不用选的罢?
世上再艰难的决择,也不过二字“取舍”,而他……就是在生死关头,被母亲舍弃的那一个。
“呵……阿母想得不错,莫论如何,我都不会容这两个孽种活在世上。”
嬴政的目光已然一分分冷定了下来,就这样平静到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陡然惊慌失措的神色。
殿中小漆几上那盏昏黄的灯火明灭不定,映着他无温的双眼,甚至唇齿翕动间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情绪--
“既然太后已经做了决择,那寡人……便无从选择了。”
九月,秦王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
左行草上最大的那枚叶子,终于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