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肯溺死它么?”
父亲的声音像雪亮冷厉的刀子,伴着深秋时节水边寒冽的风,一个字一个字地刮着耳膜刺进来。
“阿、阿父,”五岁的孩子给这一声刺得浑身瑟瑟打了个哆嗦,佝着肩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稚嫩的嗓音抖得厉害,“我知错了,怎么罚都、都行。”
随着这个蜷身的动作,他胸前宽皱的细绢衣襟里钻出来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扯着幼细的嗓子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
那是一只还不满半岁的幼狸,毛色莹白,绵绒绒的雪团儿一样,瞳仁晶蓝,宝石般熠熠夺目……在这战火频烧的荒时暴月里,漂亮矜贵得简直有点儿奢侈。
“我不是罚你溺了它?”父亲声音更冷了些。
孩子又缩了缩肩,眼眶像是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冻得青白的嘴角死死抿成了一线,却死犟着一声不吭。
两厢静默,倒是那不懂事的白狸儿被闷久了不自在,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钻出来。小家伙不安分地扒拉着他衣襟“喵,喵喵”地连声叫唤,因为尚不懂收敛爪刃,幼细尖利的兽爪胡乱扑腾着,在孩子颈子上抓出了几道血痕……
父亲看着儿子怀里这作死的蠢物,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轻嗤了声:“你若实不忍心,我便允它一条生路。”
孩子不能置信似的陡然睁大了眼,抬起头,红着微湿的眼看向父亲。
“只要你抱着它,淌水眼前这河便是。”
闻言,原本战战兢兢的孩子蓦地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条小河是他自幼玩耍的地方,河面不到两丈宽,最深的地方也只及胯。虽然这个时月河水很冷,但只要脚下踩稳,趟过去并不大难。
他生怕父亲反悔似的,拨浪鼓般拼命点头,下一刻便紧紧抱着他的白狸儿,谨慎地从选了处浅滩涉水,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河心趟去……
而岸边,威严的父亲就这样静默地临水而立,目送着儿子一步步踩入性命攸关的危机之中。
……
“君侯,醒了么?”
池宅中,少年医者一袭旧白的曲裾深衣,捧着药奁,在卷云纹小漆几边的蒲织茵席上揽衣落座,嗓音温淡似水。
“大约是此间清静,这候药的当儿,我竟倚在几边做了场梦。”病人眼里带着点儿午憩方醒的恍惚,轻声说,“梦到儿时一桩旧事。”
池蓼无意探人私隐,并未接话,只是将药奁放到了漆几上,落手推向对方。
病人打开,只见奁中是一颗圆滚滚的栗果,约有鸡子大小,壳如渥丹,红彤剔透得仿佛微微发着光:“这是——”
“枥木实。”
“此药,当真能令我记起旧事,记起……那人?”病人目光黏在那果子上,轻声问。
“是,但望君侯慎用。”池蓼停顿了一下,目光也从那奁中的栗果落向了面前的病人,”人之忆力生而有限,年光渐老,旧事渐忘,原本就像田里的黍禾春生夏长一般平常——前尘已矣,君侯又何必执泥?”
“可,人这一辈子总有些人与事,那怕你老了、傻了,疯了”病人目光始终落在药奁上,声音缓而清晰,“也不该忘。”
池蓼微微默了会儿:“即便服药之后,夜夜故人入梦,恶魇缠身,生不如死么?”
病人蓦地微扬了眉,布满血丝的眼里竟流出一线微光——
“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