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记事起,姑父便不喜欢阿乐姊姊和阿盈,六年前为逃楚兵追击,嫌他俩累赘,竟狠心将他们丢下过马车去,若非御车的夏侯婴不忍,只怕早已死在了乱兵之中。
姐姐和阿盈,难道不是他的亲子亲女,骨肉血裔么?
郦寄沉默了片时,嘴角竟牵起了丝讽笑:“你知道,冒顿是怎样一个人么?”
匈奴的冒顿单于?
吕禄愣了下,这转折过于突然,他实在没懂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冒顿是匈奴前任单于——头曼单于的长子。”郦寄慢慢嚼着嘴里小小一块儿枣肉,说故事似的开了口。
“他很小就被立作了太子。不过没几年,老单于身边有了新人,他便有个了更受宠的异母弟弟。老单于偏心得越来越厉害,就想传位于幼子。”
听到这里,吕禄大约有些明白了……原来这位匈奴单于,早年的境遇竟同阿盈如出一辙!
“为了拔掉这颗眼中钉,老单于用了一条毒计——他先将太子冒顿送到了敌国月氏做质子,其后立时发兵,攻打月氏。”
吕禄半张着嘴,惊得愣愣说不出话来。
借刀杀人!这般大费周章,只为名正言顺害了亲骨肉的性命?!
“月氏大怒,欲杀质子。但冒顿么……呵,他命大。侥幸盗马逃归匈奴,九死一生,挣得了条残命”
“后来呢?”
——回去了,老单于便能放过他?这样的父子,往后又如何安然相处呢?
“归族之后,他对老单于恭顺亲近更甚先前……磨尽了父亲的戒心。但,却暗地里潜心练兵。”郦寄慢条斯理地吐出了枣核,嗓音更清晰了些——
“匈奴军中有一种响箭,叫做‘鸣镝’,他弦上鸣镝射向何处,帐下勇士便百箭齐发,随之而出。违令者,斩!”
“头回,他拉出了自己的座骑做靶子,迟疑者,当场射杀!次回,他拉出了自己的妻子做靶,略慢者,杀!——数年之后,当他鸣镝离弦,射向自己的父亲时——无一人迟疑,无一箭虚发!”
十五岁的相国公子,一字一顿——
“头曼单于,死于百箭穿心。”
吕禄蓦地唇角抖了下,瘆得说不出话来。
“嘁,中原之地,这种事又几时少过?自古洎今,史不绝书。”郦寄抬手,掸去了肩上一片黄落的桐叶,话音突然一转,看向吕禄,“父子相忌,寻常人家尚且不免,何况天家?”
“陛下对太子,并无舐犊之心。”
吕禄原本已经发白的脸色更惨淡了一层,唇角颤了颤。他以往也晓得阿盈处境艰难,但现下经这般挑明,才觉察究竟有多凶险。
“太子仁弱,没有冒顿的城府手段,但,好在也不像冒顿当年那样孤立无援。”
郦寄条分缕析:“眼下,‘太子党’与陛下势均力敌,要想稳位储位,只需再添一把火。譬如——陛下信重的心腹之臣,愿鼎助太子,佐其成事。”
陛下的……心腹之臣?
吕禄眼里的神采又黯了下去,谁都晓得,这世上最得陛下信重的,莫过于留侯张良。可他老人家寻仙访道,不问俗事已久,又如何愿意出来帮阿盈谋事?
他曾听姑母诉苦,几年以来法子不知想过多少,可回回都碰了软钉子。
“留侯仙隐,不问俗事,但府中旁人可未必。”郦寄抬眼,平视向他,眼里竟涌起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吕禄听得有点儿糊涂。
“留侯与夫人水氏伉俪多年,情份甚笃,膝下育有二子,尤其爱重长子不疑。张不疑长我两岁,曾有过数面之缘,其人晓畅经史,兵法精熟,心怀远志。”
郦寄声音有些缓,冷静而清晰:“你说,这样一个人,被生生拘在府里读书读到将近弱冠,而且,还不晓得要再拘多久,再蹉跎多少年……这会儿,若是朝廷求贤,闻名而授官,他应是不应?”
吕禄并不曾见过那位留侯府的长公子,对这些政事更是一无所知。但是他对郦寄莫名信任,努力理解其中的关系,问道:“阿兄是说,张家公子有入仕之心,可以征召为官,并借此……借此迫留侯入局?”
“赌一局又何妨?也正好瞧瞧,这世上的父母之爱,究竟几分真假?”
郦寄眉梢极轻地挑了下眉:“不过,此事并不容易。张不疑并非俗物,怎样一个职份,既与太子休戚相关,又能令他心甘情愿地入觳?……算了,这个留给你家姑母操心去。”
他揽衣而起,目光落向远处渐渐高起的一轮秋阳:“帝后和朝堂上那一班老臣,总觉得后辈们都还都是黄口小儿,不足齿及。如今么,正合醒醒眼。”
“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算是……谢你的生辰礼罢。”
……
不久,留侯张良为太子献策,朝中原本势均力敌的博弈,陡然倾向了储君一方。吕氏与太子党在这场博弈中,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吕禄十二岁这年,赵王张敖反。
十三岁,赵相国陈豨反。
十四岁,天子亲征,大败陈豨,杀韩信,杀彭越。英布反。
十五岁,天子亲征,大败英布,未久,丞相萧何入狱。
十六岁,天子病危……而意外的危机,也终于落到了这个一直处于政治漩涡中心的少年人身上。
*
四月中,病榻上时日无多的天子刘邦,惊骇地听到了一个传闻——舞阳侯樊哙与皇后吕氏私下密谋,恐有不臣之心。
将死的猛兽,比平时更多疑更易怒,于是勃然大怒,敕令诛杀樊哙!
而舞阳侯樊哙当年娶了皇后的胞妹吕媭,乃是吕禄的亲姑父。
事发之后,匆忙入宫的吕媭得知皇后决定弃卒保车,罔顾丈夫死活后,涕泗交加地扑到了东宫,在太子和吕禄面前哭得直接昏死了过去。
两个太过年少,不知险恶的孩子终于心软,应承了替她传信。
等郦寄得到消息时,吕禄已经亲自带着太子手谕,夜半了出城,打算在天子使臣陈平之前赶赴驻兵之地,报信予樊哙。
为怕连累旁人,甚至没带一个侍从。
一个出身富贵的弱质少年,夤夜里孤身出城,会遭遇怎样的险事?
大汉立国后,尽废前秦法度。而当朝的律法,相国萧何尚在修订,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颁行。于是现行律令,只有昔年入咸阳时定下的“约法三章”,对于强梁盗匪之流,实无约束。
是以,导致了民间“游侠”横行。这些“游侠”惯常拦路劫道,洗掠行人,颇是猖獗。而得来的赃物除了自用,也会分与邻人乡党,于是在许多百姓眼里便是“劫富济贫”,竟有不少拥趸。如郭解那样身手了得、闻名乡里的大游侠,甚至成了天子的座上宾。
吕禄才出长安,就撞上了一伙儿。
先是在野林子里用绊马索绊倒,而后夺了马,绑了人,一顿拳脚加身,逼问家宅所在,好勒索赎金。
于是,当郦寄星夜兼程带着几人匆促出府,一路急寻细搜,终于在野林子里找到吕禄时,几乎起了杀心。
但,最终却是先令随行的医工替疼昏过去的吕禄裹了伤,把人搬上了马车。
回程的时候夜已过半,黑阒阒的寂夜里马车颠颠簸簸,吕禄就也这么裹在厚氅子里晃晃悠悠地昏睡了一路。直到马车进城时,才缓缓醒转了过来。车里没有点灯,一片沉沉的黑暗里,嗓子嘶哑得厉害,却仍勉强扯出了声:“咳、咳咳,阿兄且稍待,有桩急事……”
“樊哙死不了!”
他焦燥里杂着一股子压不住的怒火,一路从心口直烧到了喉头,忍无可忍地冲口开出。
吕禄大约是头回见他这般疾言厉色,愣愣住了口。
他略略缓了口气,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同他好好说话:“陛下已然病危,还能撑几日?一旦……到了那时,你家姑母总揆政事,这头一桩,难道不是秋后算帐?”
哪个蠢物现下奉命诛了樊哙,欠下这笔血债,到那时会是怎生下场?腰斩弃市还是连坐灭族?陈平是什么人物?宦海沉浮十多载,成了精的老狐狸!焉会自绝后路?!
——这朝堂后宫,哪个不比他吕三精明?!
思及这零零总总的各方算计,看着眼前这傻乎乎被人下套的家伙,他越想越气,怒极之下几乎忍不住心里的恶意:“你当你那二姑母又是什么人?她哭到你和太子面前,无非是欺你们两个面善心软……”
所以借来投石问路,以试探皇后。你方才若当真死在了那伙儿盗匪手里,你猜她听到消息,是先为你掉眼泪,还是先担心自家夫君?
后面几句诛心之论,凭着素来的自制,被他险险压在了喉头。
但,吕禄显然是已经醒悟过来……车里太暗,看不清神情,只听得见他呼吸蓦然急促了起来,过了许久,才缓缓平抑下来。
车中不晓得静了多久。
“……小时候,二姑母她、她很疼我。”
吕禄再开了口,在颠簸的轧轧的车声里,他有些嘶哑的嗓音听起来竟依然清晰。
“那时候,阿父还随……陛下在禹州带兵。家里头,二兄刚刚病夭,阿母难过得不成样子,整个人成日里恍恍惚惚,糊里糊涂的。大兄也才六岁,自然照看不了我。”车里黑沉沉的,他就这么静静的说着孩提时的旧事,郦寄没有打断。
“二姑母上门来探望,见盛夏时月里,我裹着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短褐,坐在井沿的辘轳边儿啃发了霉的黍饵,脸侧颈后还有手臂足踝上,到处都是蚊叮后溃肿,又破了脓包的疹子……她噙泪搂着我许久都说不出话来,然后,就把我带回了家。”
“那是我小时候最好的一段日子了。姑母餐餐都煮我喜欢的寒粥和甘豆羹,蒸了糯米糍给阿伉和我当点心,阿伉才半岁,只能泡了水吃下半块,其余整整一笥都是我的。生了疹子的患处,姑母天天用龙胆草、黄芩熬了药替我擦洗,怕药汁蜇疼了我,她每回擦罢药,都会喂一大口饧糖,过个夜嘴里都还是甜的……”
渐渐地,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又默然了会儿,轻声道:“我方才……心里难过得厉害。”
“但,并不恨她。”
少年继续说了下去,嗓子仍旧哑着 ,却字字清晰:“如今的算计利用是真的。可当年那些好,也不是假的呀。”
他听得略微一愣,不由沉默了会儿……吕禄,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呵。
活得像只蜗牛,时时谨慎地探察着周遭,一旦觉察到丁点儿敌意或危险,便整个儿缩回壳里去。可一旦有人真心待他好,他同样会敏锐地觉察,而后全然信赖,掏心掏肺地赤诚相待。
甚至,被欺骗被辜负被利用被,都不至于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