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公子袖着小暖炉,依旧穿着那件有些显旧的素青色复襦衣,看样子,正要出门。
“我、我今日坐自己的车子来的。”吕禄心里一慌,风马牛不相及地回了一句废话。
郦寄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惯了,并未生气,只安静地等着他的后文。
“车上,有一张书案。”吕禄连忙补了句。
郦寄蓦地一怔。
“送、送阿兄的……生辰礼。”
郦寄静默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从吕禄的角度,只看见青缣华盖的阴影里,他垂着眼,唇角抿成一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吕禄心里一突,这才后知后觉,郦家阿兄的生母——也就是郦相国的发妻,十多年前就殁了。如今府中主中馈的乃是他的继母卫氏,而他异母的弟弟二公子郦坚似乎也更得丞相喜爱些。他曾听自家兄长提起过,郦相国出门往来应酬,从来都是带着次子,反而相府的大公子没怎么露过面。
所以,今日生辰,本该阖家庆贺的日子……郦家阿兄却要独自驱车出门?
七七八八地想了一通,吕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正绞尽脑汁不知该说什么来补救,却听得那厢的郦寄开了口——
“什么样的书案?”
“在、在车上!”吕禄磕磕巴巴地赶忙回话。
——那是一张极其稀见的文贝书案。
时下的几案,大都是黑地朱绘的髹漆工艺。而眼前这张,竟是黑地大漆之上,巧夺天工地用珊瑚螺贝嵌出了一幅松月图。
巳初时分,浅金色的晨阳透过薄亮的清漆,照在案面的海珍上,流溢出本色的珠贝光华,璀璨得几乎晃了人眼。
郦寄半晌都没有说话,目光凝在那一颗颗螺贝上:“你怎么晓得……
吕禄这才眉头舒开,心里忍不住冒出点儿小小的得意来——我自然晓得阿兄你喜爱螺贝呀!
因为自幼走到哪里都不讨人喜欢,为免更惹嫌,他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揣度旁人的好恶向来准得惊人。
郦家阿兄的书房里,有好些书是用缯绳缀着蚌壳或者贝壳做的签坠,只是,那样爱“整齐”的人,贝壳里竟有许多残破的……实在将就得不像话。
——在长安,海货的确很稀罕。
他知道许多北地的孩子因为自幼从未见过大湖大泽,遑论大海,所以会十分偏爱珊瑚贝壳之类的海珍,没想到,郦家阿兄竟也不例外。
而他,恰在宫中见过顶好的海货。
那原是始皇时南海郡献上的贡品,昔日项羽入咸阳后掠了去,荥阳大捷时又给汉军夺来,定鼎长安后就封存于长乐宫的府库之中——漂亮的文贝和砗磲、珊瑚,满满装了六只箱箧。
他犹豫许久,才向姑母开了口——或许是因为长到这么大,头回主动向姑母讨东西,姑母一口就允了,当晚便令宫人搬了足足两箧送到了府里。
“你从何处寻的匠师?”
郦寄看了许久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手指落到了施漆的几面上,细细摩挲起来……这样大大小小的数百枚珊瑚螺贝嵌于同一张案面上,仿做图画,施了透亮的清漆之后竟是平滑如镜,摸不见丁点儿凹凸,瞧不出一丝儿瑕疵。
螺贝难得,这匠师却更难得。
他不禁道:“以往,我也只在《礼》中看到过文贝仍几的零星记载,相传制法已然湮沦莫考…当今世上,竟还有人怀此绝技么?”
“唔……也算不得绝技。”
吕禄听得实在不好意思,窘得耳后都有些发红:“先前,我曾见过齐宫中流出的一块文贝木几残面,工艺隐约还看得出来些,仿制起来有五六成把握。”
说起木工,他话一下子就多了起来:“雕画和髹漆我都在行,只镶嵌上碰到了些难处,好在识得了一位……朋友。她专擅于此,又对文贝几案颇有兴趣,我们俩来来回回试了许多次,糟蹋了一堆好料子……花了两个多月才做了出来。又曝在庭中一季有余,祛净了漆味儿,总算赶上了阿兄的生辰。”
“这书案——出自你手?”郦寄反应了好一会才道,目光近乎错愕。
“我自小就爱做木工,家里的木具,许多都是我闲时做来消磨工夫的,也常有客人问阿父是哪里寻的木匠呢。”吕禄垂了眼,嘴角却忍不住带了点儿笑。
小时候,两位阿兄嫌他累赘又结巴,并不肯拖着个小尾巴出门儿,他只好拖着影子和自个儿玩儿。忘了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在田塘边捡到了把断柄的饭匕,稀罕地当成了宝贝。从此,整日里趴在草垛上、垣墙头、藤荫下,胡乱刻着土块儿和木头玩儿,常常一刻就是半晌,连饭时都忘了好多回。
日子一久,手艺渐渐长进,到如今,连阿芗都赞他雕工了得呢。
“阿兄要出门,我就不多耽搁了。现下就令人将这曲几搬进去罢,几侧的箱箧里是余下的一些文贝,正合给阿兄做书签。”吕禄心心念念筹划了半年的事儿总算落定,心下松快,连说话都顺畅了许多。
“你今日,另有要事么?”郦寄微顿了一下,近乎突兀地问。
“——呃?”
“若无事,不若与我出城寻秋罢?”
*
上林苑原是秦时的旧苑,大汉立国之后悯恤黎庶,还田于民,将数百亩林地皆分给了京畿之地的百姓,只留下了骊山上的一处离宫。
郦寄邀了吕禄来郊行赏秋,可吕禄却发现,他出了长安城后竟然是在全无目的的闲逛,话也很少,就这么信马由缰地一路逛到了骊山脚下。
他心下一动,忍不住提议到骊山上的旧秦离宫去转转。
郦寄没有反对。
于是便在山脚驻了车,两个少年将御者几人撇在山下,结伴上了山。沿着细草糁径的蜿蜒石道徒步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到了山腰处的旧秦离宫。
时值三秋,青灰色甓瓦的庑殿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黄落秋桐,憨圆的四兽纹瓦当上爬满苍绿的青苔,只依稀露出一点儿昔年秦宫的威严旧貌。
檐边生着一株饭盂粗的枣树,枯褐嶙峋的老树上,残叶已经凋尽,一眼看去,只剩红歘歘的繁果缀树压枝,在这一片暗沉的颜色里,红得简直有些扎眼。
其实,吕禄就是惦记这棵枣树,才特意请郦寄来的。
此树树龄已愈百年,相传乃是昔年秦惠文王手植,也不知是哪个僻远小国进贡的异种,结的枣子竟比寰钱还大,味甘水儿多,核小皮儿薄,一口咬下去满嘴甜冽,解馋又解渴。
吕禄身上带着太子刘盈所赠的令符,是少数可以随意出入此间的权贵。
验示过身份进了门儿,吕禄便径直向留守离宫的寺人要了根细长的竹竿,自己动手来敲枣子。
“噼里啪啦”一阵枣雨打落在了地面铺得厚厚一层梧桐落叶上,红艳艳的,鲜活又亮眼。一旁的郦寄,从善如流地挽起袖子,兜了衣祍来拾枣。
“阿盈也很喜欢这枣子,去年打了两筐带回宫里,还没及晒枣脯,就馋嘴吃了个干净。”吕禄打枣子的间隙,还有些吃力地说闲话来凑趣儿。
郦寄只安静地拾枣,不晓得听没听。
“今年他来不了,我多打些回去,明日正好捎给……”
“你明日要入宫?”郦寄手上拾枣的动作,突然慢了慢。
“……嗯,应当会住上一段日子。”吕禄顿了下,才应声。
郦寄敛着衣衽,起身站定,神情郑重起来:“宫中出了何事?”
吕禄顿了手上动作,蓦然沉默,脸上的神情浮上些痛苦,像一只被戳中痛处,犹豫着要不要将患处给同伴看的幼兽。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才默默松了手里的竹竿,把它靠在树干上,俯下身来,兜着衣衽拾起了地上没捡净的枣子——
“陛下回宫后,定了两桩事。一是封如意为代王。二是,与冒顿单于休战……把阿乐姊姊,送去北疆和亲。”
“我记得,鲁元公主三年前已嫁了赵王张敖?”郦寄眉头微皱。
那回,是为了制衡诸侯,许嫁公主。
吕禄刚拾起一颗枣子,不小心捏破了枣皮儿,嗓音有些闷:“嗯。”
那回,姑母起初怎样都不肯答应——阿乐姊姊那年才十六岁,赵王却是刚刚丧妻的鳏夫,膝下还有前妇遗下的两个孩子。最后……却是姊姊她自己点了头。
那会儿,陛下已经起了易储的心思,如果姑母再因阿乐姊姊的婚事与陛下生了龃龉,阿盈怕是当即就被废了。阿乐姊姊她年纪比阿盈长了六岁,自小将幼弟一手拉扯大,真正长姊如母。为了阿盈,她是什么罪都肯受的。
三年来,姊姊好容易与赵王渐渐夫妇相睦。如今,膝下稚女阿嫣才刚两岁,陛下就打了将她再嫁一回的主意!
吕禄越想越愤懑,心里刀绞一样,手中的枣子不知不觉已经被攥得揉了一手汁水:“三日前,听到和亲的事,阿盈那样胆小的性子,竟急得不管不顾闯了陛下寝殿。被宫人逐了出来也不肯走,冒着雷雨,便在殿外长阶上跪到了半夜……姑母闻讯赶到的时候,已经发起了热。”
“次日,便病得人事不知。”
大约是身病兼心病,高热一直不退,吓得姑母从咸阳急召了一位素有盛誉的神医入宫。那神医昨晚施过药,听闻今早终于退了烧。
“如今病虽好了些,但精神差得厉害,我想去陪他一段日子……宫里,阿盈一向也没什么能说话的人。”
他捡净了地上最后一颗枣子,声音很轻。
周遭很静,只听得见近处树上啄食秋枣的灰雀儿“叽叽喳喳”一阵噪鸣,吕禄和郦寄沉默着走到了井台上,牵起辘轳,汲了井水洗枣。
洗净之后,两人随意就揽了衣袍,满地桐叶上席地而坐。吕禄咬了一口枣,满口汁水,甘冽清甜……却有些咽不下去。
“阿兄,当初上学时,《诗》中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蓄我,长我育我’,但我有时候想,所谓父母之爱,难道就没有假的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有些突兀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