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比披着一条全新的柔软厚实的羊毛披肩,坐在宽大的靠背椅里,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缀着糖霜的饼干。松脆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浓郁的奶香,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每天早上醒来,床头柜上已经摆好了温热的牛奶和烤得酥软的面包,抹上庄园特制的覆盆子果酱。梳洗后,有女仆送来熨烫平整、柔软舒适的衣服。房间里永远温暖如春,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的严寒,壁炉的火光从早一直燃烧到天明。
医生终于允许艾比下床活动,她迫不及待地要求伊尔莎带领她逛一逛这座庄园。伊尔莎自然不会拒绝。
她们穿过挂着巨大肖像画的长廊,画中那些穿着古老服饰、神情严肃的男女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她们。她们走进或大或小的客厅、书房、陈列室……每一处都奢华而精致。
但还有不少地方蒙着防尘布,华丽的沙发和扶手椅用白布罩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浮尘气息。
“好多房间都锁着呢。”艾比忍不住小声感叹,好奇地透过一扇虚掩的门缝,看到里面蒙尘的华丽家具。
“嗯。”伊尔莎淡淡地应了一声,推开旁边一扇沉重的橡木门,里面是一个同样被白布覆盖、但能看到巨大圆桌轮廓的房间:“以前庄园运转需要很多仆人,但现在没有必要。”现在精简的人数只维持着庄园核心区域的运转和清洁,大部分空间都被封存起来,等待某一天它的主人归来,重新启用。
艾比点点头。她看着那些奢华的房间,华丽的装饰……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甚至有些晕眩。这和她过去呆的狭窄灰暗、充满饥饿和寒冷的世界,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宇宙。
当她们逛累了,回到温暖明亮的客厅享用下午茶时,艾比看着银质托盘里精致的茶具、点心架上诱人的司康饼和各式小蛋糕,再感受着身下柔软如云朵的沙发,终于忍不住感叹道:“真是……万恶的资本家。”
说完,她自己笑了起来。
伊尔莎正用小银勺优雅地搅拌着加了牛奶的红茶,闻言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下,嘴角弯起。
嗯,真是万恶的资本家。
艾比心里一点也不嫉妒。她很清楚,自己现在能坐在这里,穿着暖和的衣服,吃着美味的点心,全是因为伊尔莎的“大发善心”。而且,伊尔莎有的,一定也不会亏待她。
艾比如此坚信着。
温暖的茶香在空气中氤氲。艾比满足地咽下一口抹了厚厚奶油和草莓酱的司康饼,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苦心逃离的地方。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罗沃德……现在怎么样了?”
伊尔莎放下茶杯,杯托与杯碟相撞发出清脆的轻响。
“变化很大。”她说道:“这中间,安德森先生起了关键的作用。”
“安德森先生?”艾比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洛顿地区真正有分量的人物,”伊尔莎解释道:“他大部分时间在伦敦,在议会或某个重要部门任职,具体我不太清楚。他在洛顿郊外有一座很大的安德森庄园,但很少回来。他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对牧师……尤其是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曾经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伊尔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很懂得利用这份虔诚。安德森先生以往给罗沃德捐助了大量的钱财,数额恐怕远超外界的想象。但勃洛克赫斯特总是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不必人尽皆知,上帝自会知晓。’于是,钱款直接进了勃洛克赫斯特的口袋,后续如何使用,安德森先生从未过问,他相信上帝的仆人会妥善使用这些善款。”
所以,当那份《洛顿先驱报》送到安德森先生在伦敦的寓所时,据说他当场就把报纸摔在了桌上。安德森先生立刻中断了在伦敦的行程,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洛顿。他主动站了出来,召集了当地乡绅、富商和教会中有影响力的人士。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制伤寒疫情。生病的孩子们被迅速转移出来,安置在镇上条件相对较好的地方,由医生集中治疗。
学校被暂时关闭了。
安德森先生联合了许多富善人家,迅速筹集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他们买下了镇子边缘一座环境干燥、通风良好、原本属于一位退休乡绅的宅邸,稍加改造,作为罗沃德的临时校舍。这比原来那个潮湿阴冷的破楼强上太多了。
同时,安德森先生派人在附近物色更合适的地点,准备建造一座全新的、符合卫生和教育标准的校舍大楼。整个后续的重建和改革,都在安德森先生的强力监督和主导下进行。钱款不再经过任何个人之手,而是由安德森先生指定的一个临时委员会严格管理,每一笔开支都要公示,确保全部用在学生和学校的真正需求上。
罗沃德如今可以算得上是焕然一新。
“坦普尔小姐得到了安德森先生的高度赞扬。”伊尔莎继续说道:“她被重新任命为罗沃德的校长,拥有更大的管理权限。其他尽职的教师,如史密斯太太等人,得到了嘉奖和更合理的薪酬。新的校规很快在坦普尔小姐的主持下颁布实行。伙食标准有了质的飞跃——每天保证有新鲜面包、热汤、蔬菜,每周有几次肉食供应。衣服全部换成了厚实、保暖、合身的羊毛料子。宿舍和教室都配备了足够的壁炉,燃料供应充足。”
“最重要的是。”伊尔莎强调道,“安德森先生推动成立了一个正式的学校管理委员会,由他本人、当地乡绅代表、教会代表以及坦普尔校长组成。经费的收支、重大决策,都必须经过委员会审核批准。勃洛克赫斯特那种一手遮天、中饱私囊的日子结束了。”
“那……他的处置呢?”艾比急切地问,说起这个名字都让她感觉到厌恶。
伊尔莎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安德森先生的原话是:‘他会得到应有的报偿的。’”
据说,安德森先生回到洛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调查了罗沃德的账目。结果可想而知,漏洞百出,大量资金去向不明。安德森先生震怒之下,直接给主教写了一封措辞极其严厉的信函,详细列举了勃洛克赫斯特渎职、贪腐、虐待学生的种种劣迹。他在信中明确指出,这样品行不端、亵渎神职的人,绝不应再担任牧师一职。
“结果呢?”艾比追问。
“结果就是,他和哈登太太一起从罗沃德滚蛋了。”伊尔莎的语气平淡:“他的牧师职位被褫夺,等待他的很可能是严厉的教会审判和法律的追究。对了……刻薄的斯卡查德小姐,似乎也因管理不当被辞退了。”
艾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心头一块巨石。那个笼罩在罗沃德上空、带来无尽寒冷和恐惧的阴影终于被彻底驱散。
“学校的督查也换了人。”伊尔莎补充道。
新派来的人据说更懂得如何平衡理智与严格、舒适与经济,而不是一味地克扣和折磨。罗沃德因此真正走上了正轨,不再是慈善名义下的地狱,开始像一个真正有用、能培养人的地方了。坦普尔小姐留任校长,史密斯太太她们也各司其职。
新的校区已经在选址,很快就要动工,罗沃德会彻底搬离那个不祥的山谷。
壁炉的火光映照着艾比兴奋发红的小脸。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红茶,感觉浑身都暖洋洋的,充满了希望。
话题很自然地,随着对罗沃德的回忆,转到了另外一些人的身上。
下午茶的最后,她们不可避免地谈起了简爱和她的挚友海伦。
艾比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十分惊讶,惊讶于斯卡查德小姐对海伦的苛刻,更惊讶于海伦的表现。
海伦明明那么聪明,回答得那么好,斯卡查德小姐却总能找到理由羞辱她、责骂她,甚至是体罚她。而海伦好像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屈辱。她就那么站着,低着头,不哭也不闹,眼神里甚至都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奇怪的平静。好像那些伤害不是落在她身上一样。
海伦是她们生平见过最虔诚的人——善良、忍耐、温顺和宽容。她好像真的相信斯卡查德小姐是在矫正她的坏毛病,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是在磨练她的灵魂。但是海伦同时很聪颖,博览群书,思想深刻,她几乎没有人类天性中有的暴虐和倔强,甚至没有一点为自己抗争的念头。
简爱也正是被海伦这些美德所吸引,成为她人生路上的一个重要的节点。
但好在,这一次海伦并没有被这场寒冬带走年幼的生命,在罗沃德学校彻底陷落之前,真相已经见报,学生们得到了妥善的安排和医治,她们会慢慢好起来的,就像是现在的艾比一样。
听到这里,艾比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与海伦的交往不多,但没有人能够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消逝却无动于衷。
勃洛克赫斯特的目的很明确——用最严苛的条件,把这些无依无靠的女孩打造成最合格的产品,顺从、吃苦耐劳、毫无怨言,既能成为虔诚的基督徒,又能成为未来最驯服的劳力。长期的压制和洗脑,让她们中的许多人,彻底丧失了反抗的本能,甚至将压迫视为考验,将忍耐视为美德。
但受过新世纪教育的伊尔莎和艾比不同,无论现在学习多少这个时代的礼仪、知识,甚至宗教信仰,构成她们世界观的,仍然是前世所受的教育和经历。
自由、平等、独立、尊严……这些概念已经像烙印一样刻在她们的骨子里。后来接受的任何东西,都只是累加其上,或许能改变一些表面的行为方式,但绝不足以动摇根基。
所以,她们本能地理解不了海伦那种彻底的逆来顺受。她们可以理解暂时的委曲求全——为了活下去,为了等待时机,就像艾比在罗沃德时,即使不认同,也暂时遵守那些荒谬的规矩。
当然她们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但是她们都在极力克制,她们从骨子里不赞同这样的思想。艾比可以为了生存暂时忍耐罗沃德的寒冷和饥饿,但她从未真正接受过那种命运,从未像海伦那样,将苦难视为通往天堂的阶梯。她的内心始终燃烧着一团火,渴望着逃离,渴望着改变。
所有的暂时委曲求全,她们都可以理解并去做,但她们的低头是为了有一天能绝对地抬起来,而不是长久的忍受。
至于简·爱……
她不是后天教育的结果,而是天生血液里就流淌着反叛精神。无论环境多么压抑,她骨子里那种对平等、尊严和自由的渴望从未熄灭。她敢于质疑权威,敢于表达愤怒,敢于追求自己认定的爱和正义。夏洛蒂·勃朗特一定有着超越时代的卓绝意识,才能塑造出简·爱这样一个闪烁着如此强烈独立人格光芒的角色。
当然,这绝不代表伊尔莎和艾比,会愿意主动来到这个时代来体验这一切。
伊尔莎环视着这间华丽温暖的客厅,目光扫过窗外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庄园。哪怕拥有斯托克小姐留下的巨额财富,这个时代的限制、观念的桎梏、无处不在的不平等……都远非她们前世那个世界可比。
艾比同样看向窗外,斯托克庄园的物质享受再奢华,也无法抵消她们对这个时代深深的不适感。
壁炉里的火焰渐渐低了下去,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的天色也暗了下来,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暮色为银装素裹的庄园披上了一层静谧的颜色。
但是,既然这一切已经发生在她们身上,抱怨和后悔都毫无意义。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现有的资源,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
伊尔莎和艾比朝对方露出一个笑容,还好,她们并不是孤身一人。
炉火的微光映照着她们年轻的脸庞,她们的眼神中燃烧着生机勃勃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