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托克家族在伦敦这样寸土寸金的都城,也有自己的产业和落脚之处。
那是一栋位于相对安静街区的联排房屋,红砖墙面,白色的窗棂,黑色的栏杆,看起来沉稳而不失格调。与宽阔、自然、庞大的斯托克庄园相比,这里的宅邸显得精致许多。
伊尔莎的母亲,特立独行的斯托克小姐,生前更偏爱庄园的自由,只是偶尔才因必要的社交季或事务前来伦敦小住。因此,伊尔莎对伦敦的街道乃至这栋房子本身,都谈不上熟悉。
马车在宅邸门前停下。
仆人早已接到消息,恭敬地打开门。伊尔莎和艾比走下马车,走入其中。
伦敦的住所内部空间不如斯托克庄园开阔恢弘,但每一寸空间都被极尽所能地装饰着,充满了斯托克小姐个人强烈的炫目的风格印记。
门厅铺着繁复图案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色彩浓烈的油画,琳琅满目的装饰品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家具是洛可可风格,雕花繁琐。椅面和沙发覆盖着昂贵的丝绸锦缎,色彩艳丽。
这里的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原女主人生前对华丽奢靡以及一切能彰显财富的事物的热爱。
伊尔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母亲去世后,她并未动过这里的任何布置,没有试图用自己可能的偏好去覆盖斯托克小姐的痕迹。
在女仆引导下,她们来到了二楼早已准备好的卧室。
房间同样延续了整体的华丽风格,雕花大床,繁复帐幔,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瓶罐。
热水很快被送来。
洗去一路的疲惫和尘埃,换了另外一身裙子,伊尔莎感觉精神清明了许多。她将头发简单地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眉眼。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镜中的少女,与这个华丽的房间格格不入。
伊尔莎找到隔壁房间的艾比,让她留在住所里休息,需要什么就直接告女仆,她们会准备一切。
艾比连忙点头,她知道伊尔莎要出门去见亚瑟律师。
艾比的眼中流露出担忧,她知道伊尔莎和亚瑟之间关系紧张,这次会面恐怕不会轻松:“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在这里等你回来。”要从亚瑟手里抢权力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伊尔莎差不多已经是向亚瑟宣战了。
“放心吧,我会赢的。”从前能赢,现在也一样。
伊尔莎整理好衣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找到楼下正在享用下午茶的约翰。
“约翰先生。”伊尔莎说:“劳烦您准备一下马车,带我去亚瑟·彭伯顿先生的律师事务所。”
约翰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恭敬地躬身:“是,伊尔莎小姐。马车随时可以出发。”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道:“需要我先派人去通知彭伯顿先生一声吗?预约一下时间可能会更好……”
“不需要。”伊尔莎拒绝了约翰的提议,说:“直接去吧,他现在应该在办公室。”她不想给亚瑟任何准备的时间。
又或许,他和她准备得都已经够久了。他们早就需要当面谈一谈,而不是靠着书信或者别人传话。
约翰不再多言,点头道:“我明白了。请稍等,斯托克小姐。”
马车再次行驶在伦敦的街道上。
与乡村的宁静截然不同,这里是喧嚣、拥挤和充满活力的。但同时也是肮脏的。
石板路并不平整,马车颠簸着。
街道两旁是密集的店铺,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商品。行人熙熙攘攘,绅士、淑女、商人、工人、小贩穿梭不息。巨大的广告牌被张贴在墙上,尽力宣传着各种商品。
偶尔有公共马车隆隆驶过,声音嘈杂。
这就是19世纪中期的伦敦,工业革命的心脏,财富与贫困交织,梦想与沉沦共生的土地。
伊尔莎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无声戏剧。
亚瑟·彭伯顿的律师事务所位于广场附近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上。这里的建筑显得古老而庄重,透着一股威严气息。
马车最后在一栋外观沉稳大气的建筑前停下,建筑的显眼处挂着律师事务所的牌子,还有亚瑟、彭伯顿的名字。
这里就是亚瑟·彭伯顿在伦敦的办事处。
约翰先行下马,与门房交涉后,引领着伊尔莎走进了这栋建筑。
走廊里铺着地毯,墙壁上挂着严肃的肖像画,偶尔有穿着黑色长袍、夹着厚厚卷宗的人步履匆匆而过。
约翰将她带到一间装修考究但略显冷硬的办公室门口。
他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略带沙哑,却充满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约翰推开门,侧身让伊尔莎进去,自己则恭敬地站在门口,没有跟入。
办公室很大,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半拉着。
一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红木书桌占据了中心位置,上面堆满了文件和书籍,显得有些凌乱。
书桌后,坐着亚瑟·彭伯顿律师。
亚瑟的办公室宽敞而杂乱,四壁都是高及天花板的深色木质书架,塞满了厚重的典籍和卷宗。除了律师必备的书籍,还有许多伊尔莎目前看不懂的大部头,伊尔莎只是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巨大的红木书桌上堆满了文件和信件,桌面上还有一盏绿色的台灯。
空气中除了书籍和墨水的气味,还有一股上等雪茄的淡淡烟味。
伊尔莎对雪茄的味道很敏感,这让她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亚瑟并没有坐在书桌后。
他站在巨大的窗户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对面建筑的屋顶。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紧绷的怒意。
听到伊尔莎进来的脚步声,亚瑟并没有立刻转身。
伊尔莎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可能投来的好奇目光。
她站在房间中央,平静地开口:“下午好,彭伯顿先生。”
亚瑟·彭伯顿猛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了往常那种面对客户时惯有的、略带疏离的礼貌性微笑,也没有了作为长辈偶尔流露出的些许无奈。
此刻,亚瑟.彭伯顿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那双锐利的,并且习惯于审视文件和人的眼睛,此刻正喷射着毫不掩饰的怒火,钉在伊尔莎身上。
如果眼神能化作实质的刀子,那么伊尔莎确信自己此刻已经被凌迟。
那目光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权威、被挑战的震惊以及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怒火。
伊尔莎在他的怒视下,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她非常平静地、姿态无可挑剔地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仿佛没有感受到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低气压。
行礼完毕,她甚至没有等待亚瑟的回应或示意,就自顾自地走到书桌对面一张为访客准备的高背扶手椅前,姿态从容地坐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
她的这份平静,这种仿佛无事发生般的坦然,更是火上浇油。
亚瑟·彭伯顿开始动了。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几步跨到书桌前,双手猛地撑在堆满文件的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
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怒火而显得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伊尔莎·斯托克!”
亚瑟愤怒到甚至省略了“小姐”这个敬称:“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自作主张!胆大包天!谁给你的权力?!”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墨水瓶都跳了一下:“未经我的允许,甚至没有跟我做任何商量!就擅自将家族土地的信息透露给安德森伯爵?!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几乎是在低吼,额角的青筋都隐隐凸起:“你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让我不得不迫于压力,处置掉那块土地!你知道出售土地对于一个家族,尤其是一个富有资产又薄弱的家族,意味着什么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会被整个圈子嘲笑、甚至会直接动摇家族根基和地位的愚蠢行径!”
他猛地直起身,用手指着窗外,仿佛指着整个伦敦的上流社会:“那些贵族,那些和我们有往来的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家族,他们私下里会怎么说?”
“‘看啊,斯托克家已经沦落到要变卖祖产的地步了!’‘他们的继承人是个不懂规矩、肆意妄为的黄毛丫头!’‘离他们远点,下一个不知道要卖什么了!’”
“这些,你想过吗?!土地!那是立身的根本!是传承的象征!不是可以随意拿去交易、讨好某个权贵的筹码!”
亚瑟·彭伯顿显然积压了太多的怒火,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他来回踱了两步,又猛地转向伊尔莎,眼神锐利如鹰:“安德森伯爵?是,他是有权势!他插手了罗沃德的事情,你感激他,这我能理解!但报答的方式有很多种!而不是用这种方式!你这是在引狼入室!你以为他真的是纯粹出于好心?他看中的是那块地的价值!你简直……简直是把斯托克家族的利益双手奉上,还沾沾自喜!”
他停下来,喘着粗气,盯着伊尔莎,仿佛想从她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看出一丝悔意或者恐惧。
然而,伊尔莎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他将所有的怒火和指责发泄完毕。
她的眼神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仿佛亚瑟咆哮的对象不是她。
伊尔莎非常清楚,在19世纪英国的土地贵族观念中,出售祖传土地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失去一份财产,更是对家族荣誉的玷污,是社会地位滑落的标志,是会引来无数非议和轻视的丑闻。贵族们宁愿抵押、租赁,甚至任由土地荒芜,也极少会选择直接出售,那被视为最终极的、无可奈何的失败。
但是,伊尔莎更清楚地知道一些亚瑟·彭伯顿或许隐约感觉到、却不愿承认、或者无法完全理解的真相。
工业革命的巨轮已经轰然启动,不可逆转。
煤炭、钢铁、铁路、纺织机……这些才是新时代的方向。
资本主义的力量正在迅速崛起,金钱的逻辑正在逐渐侵蚀甚至取代古老的血统和土地逻辑。
那些现在看起来依旧高高在上、鄙视着“铜臭味”的贵族,如果无法适应这场变革,死守着日渐贬值的土地和过时的荣誉观念,最终很可能被时代的洪流抛下,逐渐没落。
现在果断处置掉一些位置敏感、管理成本高、或者未来增值空间有限的地产,换取宝贵的流动资金,投入到更有潜力的方向,或许才是更长远的、真正维护家族利益的选择。
但这些话,她不能对亚瑟说。至少现在不能。
他不是能理解这种“离经叛道”观念的人。
他的愤怒,恰恰源于他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和对规矩的维护。
在他眼中,她的行为就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和愚蠢。
等到亚瑟的喘息稍稍平复,胸膛不再剧烈起伏,只是用依旧冰冷愤怒的目光瞪着她时,伊尔莎才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与刚才那场风暴形成鲜明对比:“您说完了吗,彭伯顿先生?”
亚瑟被她这种冷静的态度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
伊尔莎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坚定:“首先,我并非讨好安德森伯爵。那场交易,据我所知,价格是公允的,甚至略高于市场估价。斯托克家族并没有蒙受经济上的损失。”
“其次。”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毫不避让地迎向亚瑟,“我这样做,是想提醒您,彭伯顿先生。我是伊丽莎白·斯托克的女儿,斯托克家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我不是一个需要被永远圈养在温室里、对窗外风雨一无所知、只等着成年后签字的花瓶。”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我和我的母亲不一样。她或许满足于享受财富带来的生活,将一切繁琐事务交由他人打理。但我不是。我有我的想法,我的判断,并且,我打算行使我作为继承人的权力,了解和参与家族产业的管理。”
亚瑟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闪过一丝讥讽,似乎想说什么。
伊尔莎没有给他打断的机会,语气骤然转冷,带着的警告意味:“如果您继续像现在这样,试图将我完全隔离在所有事务之外,认为我只需要乖乖听话、等到成年、然后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签署您准备好的文件……那么,彭伯顿先生,您或许还会见识到我更多‘自作主张’的本事。下一次,可能就不只是‘透露’一点土地信息那么简单了。”
威胁。
赤裸裸的、明摆着的威胁。
亚瑟·彭伯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威胁了?!
一股荒谬感和更深的怒火涌上心头。
他死死地盯着伊尔莎,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虚张声势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决绝。
“你……”亚瑟气得几乎笑出来,声音带着极度的嘲讽和不敢置信:“就凭你?伊尔莎·斯托克?你以为你玩的那点小把戏很高明?你以为你成功了一次,就能一直威胁我?你太天真了!你的手段如此青涩和拙劣!我告诉你,上次只是因为我没有对你设防!我确实没想到你能够做成什么事情。”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情况,他似乎想说自己如果有所防备,伊尔莎根本不可能得逞。
他的话语充满了成年人的傲慢和对年幼者的轻视。他拒绝承认伊尔莎的威胁有任何分量,将其完全归咎于自己的疏忽和一个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
伊尔莎静静地听着他的反驳,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迹象。她知道,观念的转变非一日之功。
亚瑟·彭伯顿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向一个他眼中的孩子低头,承认自己被将了一军。
她不再多言。
有些话,点到即止。
种子已经埋下,剩下的需要时间和后续的行动来浇灌。
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最后扫过亚瑟那张因愤怒和轻蔑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如何选择,是您的事情,彭伯顿先生。”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那段充满火药味的对话从未发生。
她甚至走到旁边的小茶几旁,那里放着一套精致的瓷茶具,似乎是之前有人送来但未被饮用的。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红茶,端起来,慢慢地、姿态优雅地喝完了。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极强的心理威慑,仿佛在说。看,我很冷静,我掌控着自己,你的怒火影响不了我分毫。
放下空茶杯,伊尔莎没有再看亚瑟一眼,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办公室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将门带上。
整个过程,从容不迫,没有一丝慌乱。
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办公室内,亚瑟·彭伯顿依旧维持着那个双手撑桌的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
愤怒的潮水逐渐退去,留下的是震惊、荒谬、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赏。
亚瑟猛地直起身,烦躁地松了松紧紧勒着的领结,走到书桌后,重重地跌坐在高背皮椅上。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根上等的哈瓦那雪茄,有些粗暴地剪开茄帽,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划燃火柴,深吸一口,浓郁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
亚瑟深深吸了几口,试图平复那颗被搅得一团糟的心。
他透过氤氲的烟雾,盯着那扇刚刚关上的门,眼神复杂难明。
这个小女孩……她居然说自己不像斯托克小姐?
亚瑟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伊丽莎白·斯托克的样子。那位美丽、任性、热爱享乐、对经营产业毫无兴趣、将所有麻烦事都丢给他的女主人。
她总是笑着,仿佛世间没有任何烦恼。
但是,偶尔,极其偶尔,当她对自己的要求被拒绝、或者听到什么不愉快的消息时,她脸上那欢快的笑容会瞬间消失,那双和伊尔莎极为相似的、颜色略浅的眼睛会微微眯起,下巴绷紧,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固执。
那种表情,意味着斯托克小姐下定决心要得到某样东西,或者要达到某个目的,任何阻拦都会让她变得极其难缠。
刚才,伊尔莎·斯托克站在这里,平静地要求手家族事务、甚至不惜出言威胁时的那个表情——那微微抬起的下巴,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那紧抿的嘴唇……
亚瑟夹着雪茄的手指顿住了。
斯托克家族的小姐,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