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车厢内相对安静,艾比专注地对付着一块从镇上铺子里买来的姜汁饼干,小口小口地咬着,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这在罗沃德的校规里是绝对禁止的——在非用餐的时间进食被视为“不守规矩”。但在伊尔莎身边,在这方寸之地的自由空间里,艾比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点小小的快乐。
伊尔莎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树林,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转过头,目光落在艾比身上,开口问道:“你想去伦敦吗?”
艾比正把最后一点饼干碎屑倒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她费力地咽下去,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伦敦?”她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向往:“当然想!那可是伦敦!”语气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谁会不想呢?
艾比的思绪仿佛已经飞到了伦敦。
泰晤士河,圣保罗大教堂,有数不清的商店、剧院,街上跑着漂亮的马车……哪怕最后不一定留在那里,但没人能够拒绝它吧?
伊尔莎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微笑:“我们会去的,去伦敦。”
艾比对这个承诺没有丝毫怀疑。伊尔莎说会去,那就一定能去。她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嗯!”仿佛伦敦之行已经近在眼前。
她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饼干甜味,又拿起水壶喝了一口。
伊尔莎反而有些意外。她看着艾比那副理所当然、毫无探究欲的样子,微微挑了挑眉:“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艾比放下水壶,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好奇我刚才为什么拒绝了安德森伯爵邀请我们去伦敦的安排?”伊尔莎问道。她们刚刚就可以出发,安德森伯爵一定会安排好她们的行程,甚至提供在伦敦期间的住处和必要的引导。
但伊尔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艾比眨了眨眼睛,歪着头想了想,然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半开玩笑地说:“唔……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坏人吧?”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点促狭。
伊尔莎没忍住,被艾比这简单粗暴又带着点歪理的解释逗笑了。
“哈哈哈!”艾比自己也觉得好笑,跟着大笑起来。
车厢里顿时充满了两个女孩清脆的笑声,驱散了旅途的沉闷。
笑够了,艾比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看着伊尔莎,眼神变得认真而了然:“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拒绝他,当然不是因为他是坏人——虽然他是不是好人,我也说不好。”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我猜……是因为你不想被他当成需要照顾的小孩子,对吧?就像他安排我们去他的庄园,又安排我们去伦敦……一切都在他的安排和照顾之下。”
艾比虽然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心思却异常敏锐,尤其是在理解伊尔莎的意图上。
艾比继续说道:“你不想只是作为安德森伯爵的客人去伦敦。你想用另外的身份——至少是伊尔莎·斯托克,斯托克庄园的继承人。”
伊尔莎想和别人平等地说话,而不是仰仗谁的恩惠。
伊尔莎眼神闪闪发光,世界上应该没有第二个人再能像艾比一样理解她了吧。
伊尔莎的野心和骄傲,不允许她接受安德森伯爵的安排。安德森伯爵潜意识里仍然将她们视作需要引导和庇护的未成年人。这符合他的身份和视角,也符合大多数人对她们的看法。
但伊尔莎不接受这种定位。
伦敦不是游乐场。它是一潭深水,是权力、财富和机会交织的地方。伊尔莎不能让自己以一个被伯爵庇护的孤女身份出现。她可以作为斯托克家族继承人,让他们认识到、看到“伊尔莎·斯托克”,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存在,而不必依附于谁羽翼下。
只有以平等的身份,才能真正参与对话,建立真正有价值的关系,而不是单方面的恩惠与依附。
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更是关乎未来立足的根本。
平等。
虽然对于她们现在的处境来说,这个词显得那么遥远。
艾比吃完饼干,用手帕仔细擦干净手指,将手帕叠好收进口袋。
她抬起头,话锋一转,谈起了另外一个话题:“亚瑟先生呢?他很生气吧?你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就把斯托克家那块靠近新铁路线的土地归属,透露给了安德森伯爵。”
艾比虽然对商业地产一窍不通,但她记得伊尔莎在罗沃德时,通过约翰弄到了一些关于斯托克家族产业的资料,其中就提到过那块位置偏远、一直没什么产出、被从前的斯托克小姐视为“鸡肋”的土地。
伊尔莎敏锐地捕捉到安德森伯爵正在为新铁路支线奔走游说,其中的一块土地,恰好与斯托克家那块闲置的土地接壤。
“那块地,如果等铁路真的修过去,或许会变得很值钱呢?”艾比回忆着伊尔莎当时分析的话:“亚瑟先生是不是觉得你把他手里的宝贝给贱卖了?”
伊尔莎无所谓地摊了摊手,脸上没有任何懊悔或不安:“留在手上又怎么样呢?那块地在斯托克家族的产业里从来不是什么香饽饽。斯托克小姐并不擅长管理土地,更不懂得如何让贫瘠的土地升值。在斯托克家族手里的这些年,它除了每年需要缴纳地税,耗费精力去打理维护,占用资金,几乎没有取得什么像样的收益。”
“而安德森伯爵需要那块地来完成他的计划,这对他争取政治支持至关重要。他根本不需要我们提供太多实质性的帮助,他只需要知道这块地的主人是谁就够了。”
伊尔莎只需要向安德森伯爵透露这个消息,省去了安德森伯爵调查和试探的功夫。以他的手腕和人脉,自然知道该怎么从亚瑟手上拿到这块地——无论是通过购买、置换还是其他方式。
伊尔莎理直气壮:“所以你看,这其实是双赢。对安德森伯爵而言,他得到了土地,推进了计划,巩固了政治资本。对我而言,我处理掉了一个家族负担,甩掉了一个包袱,更重要的是——可以得到安德森伯爵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情。这个人情,可比那块荒地有价值得多。”
她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嘲讽:“要我说,亚瑟不仅不该生气,反而应该感谢我才对。我替他解决了一个麻烦,还给他创造了与安德森伯爵直接交易的机会。这难道不是他作为家族律师应该努力争取的吗?他生气,无非是觉得我越过了他,挑战了他的权威,打乱了他可能存在的从中渔利的机会罢了。”
艾比听着伊尔莎条理清晰的分析,虽然对一些政治把戏不甚明了,但核心意思她听懂了。伊尔莎做了一笔看似吃亏、实则精明的买卖,而且精准戳中了亚瑟的痛处——他的控制欲和可能的私心。
“所以……你是故意的?”艾比问。
“顺势而为,试探一下而已。”伊尔莎没有否认:“我需要让他明白,我不会乖乖任由他摆布。我有自己的判断,也有能力在规则范围内,为斯托克家族争取利益,即使方式可能不完全符合他的预期。”
两人一路交谈着,艾比消化着伊尔莎话语中的信息。
马车穿过熟悉的林荫道,斯托克庄园那熟悉的轮廓渐渐出现在视野中。
与安德森伯爵庄园的恢弘气派不同,斯托克庄园显得更加内敛古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之下,似乎涌动着不寻常的气息。
马车在庄园前停下。
车夫刚放下踏板,庄园那扇厚重的大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管家福塞特太太一脸忧色地站在门口,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她们都熟悉的身影——亚瑟律师的助手,约翰。约翰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眉头微锁,带着明显的无奈和一丝焦虑。
他显然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伊尔莎扶着艾比下了车,看到约翰,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放假前确实写信回来告知了管家太太她们返校的日期,亚瑟知道她们的行踪并不奇怪。
“下午好,福塞特太太,约翰先生。”伊尔莎平静地打着招呼。
“下午好,斯托克小姐,霍克小姐,欢迎回到斯托克庄园。”福塞特太太连忙回应,眼神在伊尔莎和约翰之间不安地扫视了一下。
约翰上前一步,微微躬身:“下午好,斯托克小姐,霍克小姐。很抱歉在您刚回来就进行打扰。亚瑟先生……他让我务必在这里等候您。”
“嗯,我猜到了。”伊尔莎点点头,示意艾比先跟福塞特太太进去休息。艾比担忧地看了伊尔莎一眼,但还是顺从地和管家太太离开了。
伊尔莎转向约翰,目光平静:“亚瑟先生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约翰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组织措辞。他压低了声音:“斯托克小姐,是……关于土地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伊尔莎的脸色,发现对方依旧平静无波,才继续说道:“亚瑟先生对此非常生气。他认为您在没有征得他同意、甚至没有提前告知他的情况下,擅自将家族重要产业的信息透露给外人,这是极其不负责任、且严重越权的行为。”
约翰的措辞很谨慎,但“非常生气”、“极其不负责任”、“严重越权”这几个词,已经清晰地传达了亚瑟的态度,甚至有可能对亚瑟的愤怒程度做了一些修饰。
“他认为这打乱了他的整体规划,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价值损失,并且……让他在面对安德森伯爵时陷入了被动。”约翰补充道,语气中透露出亚瑟对此有多么不满。
伊尔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指责的慌乱或愧疚。
等约翰说完,她才淡淡地开口:“我知道了。亚瑟先生现在在哪里?”
“亚瑟先生目前还在伦敦处理一件非常棘手的诉讼案,暂时脱不开身,无法立刻返回斯托克庄园亲自与您面谈。”约翰解释道,这也是他在这里等候的原因之一:“他让我务必向您传达,并希望您能对此事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和说明。”
约翰尽量用温和的词语代替质问。
伊尔莎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她抬起头,看向约翰,说道。
“没有关系。既然亚瑟先生无法回来,那么,我去伦敦见他。”
几天后,一辆坚固且适合长途旅行的四轮马车驶离了斯托克庄园,踏上了通往伦敦的道路。这次,车厢里只有伊尔莎和艾比。约翰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负责护卫和联络。
旅途是枯燥的。
英格兰的乡村景色看久了难免单调。道路远不如后世平坦,颠簸是常态。好在马车内部布置得还算舒适,厚厚的坐垫和毛毯、充足的食物和水,稍微缓解了一些旅途的疲乏。
艾比起初很兴奋,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外面飞逝而过的陌生风景。但长时间的颠簸让她渐渐感到疲惫,靠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伊尔莎则显得沉静许多。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或者看着窗外沉思。
她带了几本书籍,有关于英国法律的书籍,也有关于伦敦的一些信息。偶尔,她会拿出一本小巧的笔记本,用铅笔在上面快速地写写画画,记录着一些想法和计划。
艾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问:“你紧张吗?”
伊尔莎放下手中的书,看向艾比:“我认为他才应该紧张。”她给艾比倒了一杯温水。
“可是……他应该真的很生气。”艾比接过水,小口喝着:“他会不会……惩罚你?”艾比不知道亚瑟是否拥有惩罚伊尔莎的权力。
“惩罚我?”伊尔莎冷笑:“他最大的惩罚手段,无非是控制我的生活费,或者限制我的行动。但没这么容易。”
她耐心地向艾比解释:“亚瑟生气,核心原因不是那块地本身的价值损失——那块地短期内根本不可能产生他想象中的暴利。他生气的无非是两点,一是我挑战了他的权威,擅自做了他认为应该由他来做决定的事情。二是我通过这件事,直接与安德森伯爵建立了联系,获得了伯爵的人情,这让他感到了威胁,觉得我脱离了他的掌控,并且可能在未来利用伯爵的影响力反过来制约他。”
所以,这次去伦敦,表面上是解释那块地的事情,实际上是伊尔莎要向他展示我能力和意志,以及她拥有的新筹码。她要让他明白,合作比对抗更有利。继续把她当成一个无知的小女孩进行全方位的管控,只会激发更大的反抗,她要求他履行他应该履行的义务——将她当成真正的继承人培养,而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花瓶。
艾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伊尔莎话语中的冷静让她莫名地安心。
她知道伊尔莎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那……那块地,你真的觉得亚瑟会放手?”艾比换了个话题。
“这是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伊尔莎纠正道:“亚瑟是个精明的人,他最终会看清形势的。伯爵需要那块地,势在必得。亚瑟如果死咬着高价不放,只会得罪伯爵,甚至可能被伯爵利用其他手段施压,最终得不偿失。相反,如果他能识时务地以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转让出去,他不仅甩掉了包袱,拿到了现金,还对他巩固自己在斯托克家族事务中的地位有帮助。伯爵得到了土地,推进了计划,会记得斯托克家族的配合。这才是双赢。”
艾比听着这复杂的利益交换,只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她再次感慨,伊尔莎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深度,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旅途继续。
马车穿过城镇,越过田野,跨过河流。天气时阴时晴,有时还会遇到蒙蒙细雨。
路上的车马渐渐多了起来,空气中也开始弥漫着一种不同于乡间的气息。
当马车终于驶上一条宽阔得多的用碎石铺就的官道,两旁开始出现连绵不绝的房屋、喧闹的市集和冒着滚滚黑烟的工厂烟囱时,一直昏昏欲睡的艾比猛地坐直了身体,扒着车窗,眼睛瞪得溜圆。
“看!好多房子!好多人!那烟囱冒的烟好大!还有……那是什么声音?叮叮当当的?”艾比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充满了惊奇。
空气中那股金属的味道更加浓烈,隐约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汽笛声。
约翰骑马靠近车窗,声音透过车厢传来:“斯托克小姐,我们进入伦敦郊区了。再有一个多小时,就能抵达市区。”
伦敦。
这座传说中的城市,终于向她们揭开了它庞大、喧嚣、复杂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