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见的大雨,此刻正连绵着笼罩一切,敲打着着想要冒头的异类,极致的压抑仿佛没有尽头,世界因此变得模糊和迷离。
阮衿衿刚进府门,便急着问爹爹的去向。
“回大小姐的话,老爷正在书房等您呢!”
她回来前已经叫人早些回来报信儿,想来爹爹今日是特意在等她的。
也顾不上回屋拾掇拾掇,匆匆便往书房去了。
“爹爹!”
阮衿衿刚行至屋外,便忍不住唤了一声,语气急切,推门进去看见阮青城就站在窗前,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和惊慌似乎全都找到了它的方向。
她两步并作一步冲到阮青城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眼泪如丝线般坠落,砸在地面的绒毯上瞬间消失不见。
阮青城听见怀中女儿的啜泣声,心都要碎了。
他昨夜便听说大相国寺出事儿的消息,想到女儿还在那里,说不定会遭遇什么,一早听说她会平安归家,这才敢松了口气,现下见她哭成这样,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被拧成一团,对她只余满满的心疼。
“没事了衿衿,没事,平安回来就好。”他摸摸了女儿的脑袋,温声安抚。
虽说还有些不习惯女儿在自己面前开口说话,可他们父女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亲昵的时刻了,阮青城实在不舍得表达自己的别扭。
阮衿衿拽着阮青城的衣襟自顾自地哭了好一会儿,这才退开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爹爹,我们离开京城吧。”
她语气坚定,对上阮青城满头雾水的表情也无丝毫动摇。
可阮青城想不通女儿怎的去了一趟大相国寺,竟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只能追问:
“为何突然想要离京,可是寺中还发生了什么事儿?”
阮衿衿自然不会将自己和圆迟之间的事儿说出,只得含糊其辞。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在京城过得实在不开心,咱们家如今这样……”她生硬地解释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祖母回老宅许久了,爹爹,咱们也回老宅吧?”
阮青城哪里能看不出她的逃避,女儿只一个劲儿的想要离开京城,却不肯说明缘由,他心底里隐隐有了答案。
“衿衿,是因为圆迟吗?”
阮衿衿无声地张了张嘴,她自以为瞒得很好,原来不过是漏洞百出的掩耳盗铃。
“爹……我们走吧……”
除了请求,她似乎再没了别的手段,爹爹若不肯,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这么一大家子人都带走的。
京城的腥风血雨已然有了预兆,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有能力被裹挟其中,爹爹之前同圆迟走得那样近,说不得已经被宫中的权势给盯上了。
为什么不跑?
爹爹为什么不离开?
“衿衿,我们不能走。”
阮青城很快便想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也猜到了她的担忧,他的拒绝同样坚定。
他是不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离开京城的。
“为什么?爹爹,之前在家中女儿见过你和圆迟往来,这若是被宫里的知道,阮家该落得怎样的下场!爹爹你想过吗?”
阮衿衿上前重新握住阮青城的手,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却还是只收到已然冷静的目光。
“衿衿,前程就是要在这样危险的情形下去挣来的。”
“哪怕罔顾一家人的平安?罔顾我吗?”
阮衿衿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爹爹,陌生得好似从未见识过一般,她的声音正如她后退撞碎的瓷瓶,理智就在那些碎裂间来回游走着。
“衿衿,你听爹爹说。”阮青城想要上前安抚,手却被阮衿衿一把打开,他冷了脸,用她从未在父亲身上感受过的冷漠,“自你祖父去后,阮家就再也没了力量……衿衿,爹爹都是为了阮家啊……”
“而且,而且圆迟同爹爹说过,他会保护好你的,咱们阮家不会出事的,好不好?”
阮衿衿退无可退,阮青城终于能够重新牵起女儿的手,试图说服她,可手掌上传来的温度,却叫她如坠冰窖。
这真的……是她记忆里那个永远疼她护她的爹爹吗?
原来……原来他早就知道圆迟和自己……
他这算不算是拿自己在圆迟那里做了隐形的交换……?
“放手……放手……放……放开我!”
她喃喃着,又在阮青城怎么也不肯松手的瞬间爆发,她到底该怎么去想自己曾经度过的十四年?
这伪善的,被表象欺骗的十四年……
外头的雨越落越大了。
阮衿衿拔腿便跑,她头痛欲裂,只有屋外豆大的雨珠一颗接一颗不停地砸在她的头顶、她的脸上时,才有片刻的安宁。
“安宁……”
方才在书房外候着的安宁此刻已经追了上来,听到自家小姐叫,忙又跟紧了两步,她眼看着阮衿衿快步走在这大雨中,分明像是在躲什么可怕的东西。
“小姐,小姐你这样是要生病的!”
安宁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阮衿衿却充耳不闻,她现下所有的思绪都用来回忆自己成长的细节,那些爹娘在身边,她原以为是疼她爱她的细节,不过是他们口中描述,却从未落在行动中,而自己……竟然就这样傻傻地信了十四年。
不,很快便是十五年……
事实就像是那晚见识到的利刃,将所有的假象划开了一道口子,于是所有被掩埋的黑暗都如蛰伏已久的野兽,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囫囵下肚。
分明该是朗朗白日,却因为这场雨,黑得如同夜深。
阮衿衿穿行在去往后园的小径上,任由两边伸出的枝桠打在自己的身上,就算娇嫩的脸上被划出了不少伤痕,也未察觉。
“小……小姐!小姐等等我!”
安宁从不知她竟有这样的速度,她在后头不论怎么追赶,也总是差上一两步。
直到……
阮衿衿的脚步停在后园的池塘边,没有丝毫犹豫,她纵身一跃,裙摆在狂风骤雨间飞散,有如被浸湿的蝴蝶翅膀,再无飞起的力量。
“小姐———————!”
安宁声嘶力竭,眼看着落入池塘的阮衿衿。
这方池塘前些年为了游船特意加深过,而小姐……根本就不会水……
阮衿衿睁眼感受着渐渐沉没的自己,四周没有一点光亮,也没有丝毫的波动,她像是将自己锁在了一个漆黑的匣子里,感受逐渐消失,只有窒息感渐渐清晰。
“咳,咳——唔————咕——”
记忆便只停留在这呛入口鼻的池水……
“咳咳——”
圆迟握拳掩在嘴边,昨夜溪边的晚风还是有些厉害了。
“主子,要不要给你请大夫过来?”
在惊蛰堂议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庄术就已经听他咳了好几次了。
圆迟只是摆了摆手:“无碍,继续。”
庄术盯了他片刻,也不坚持。
“正如方才所说,河、江、陕几地省府的僧人已经全部集结,以修行之名陆续藏于京外的山地中,武器兵甲全部发放,再有加入的信众,如今合众五万余人。六部尚书除礼部、兵部外已全部倒戈,只要主子您一声令下,便可直捣皇城,拿下那宝座。”
见圆迟并无回应,庄术便又问了一句:“主子,您想何时起事?”
圆迟回神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便尽显凌厉之色,庄术自知又多了嘴,忙垂下头。
“东西可有消息了?”
好在圆迟现下并不想同他计较,这屋里除了他还有几位得力下属,多少给他留些面儿。
圆路上前半步:“已经按照庄术新说的那几处位置去寻了,并无踪迹。”
庄术见圆迟拧了眉,脸色甚是不悦,只得上前:
“主子,这阮青城实在没什么用,说是当年他爹有留下先皇亲笔书信,可跑了这么多地方还是一无所获,他不会真的是在耍我们,故意拖延时间吧?主子,夜长梦多,咱们还是尽快进京吧!”
说完,庄术单膝跪地,抱拳相邀,其他几人也相继跪了下去,请圆迟尽快起事,以免夜长梦多。
只圆路一人立于原地。
圆迟不怒反笑,看了他一眼:“你说。”
“名不正则言不顺,主上明明可以做言顺之人,实在没必要如此冒进。”
“嗯,都听到了?”
圆迟声音淡淡的,跪着的几人实在听不出什么情绪,低着头不敢再说。
“都先回去吧,圆路留下。”
庄术离开前还回头看了一眼屋里一站一坐的两人,明明都是冷漠的两个人,他却偏觉得有许多不一样。
“向心莲的事儿你考虑好了?”
待所有人都出去后,圆迟这才开口,他端起茶盏轻轻拨弄,好似真的只是闲聊。
“主子何时还喜欢关心这些了?向小姐的事儿同属下实在没关系。”
圆路神情依旧淡漠,只是在说到“向小姐”三个字时,微抿的嘴角像要掩饰什么。
“若是我让你娶她呢?”圆迟撤开碗盖,浅尝了一口飘香的茶水,看似征询意见,审视的目光却分明压迫感十足。
“恕属下实难从命。”
圆路不卑不亢,浅浅拘了一礼,转身便朝外走去,拒绝的姿态昭彰。
看着这倔强的背影消失在大雨中,圆迟冷哼一声,脸上是难得幸灾乐祸的笑容。
“往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一盏茶结束,圆迟正准备起身回后屋休息,就听外头有人匆匆喊了两声,他回头看去,就见一个暗卫匆匆赶来,身上明显是被雨水浇透了,正答答地往下滴着水。
他甚至来不及见礼,用干涸的喉咙及时传达紧急的消息。
“主子,阮家那边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