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你什么意思?!”也许是因为太过震惊,也许是为挚友的决定感到了出离的愤怒,即便在人前,昆图斯也索性直呼起了两人在私下里彼此称呼的昵称。
他上前几步,对着安东尼乌斯怒目而视,怎么也不愿相信,这句话是从好友的口中说出来的。
“安东尼奥,我承认,亲眼见到神明显圣确实会给人带来极大的震撼。而sheniana女士的献身也令我的内心久久无法平息,可是你又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他困惑,不解,觉得眼前这个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如此行事的安东尼奥,格外的陌生。
沈宜嘉听见了昆图斯的动静,也终于回过了神来,确定原来并不是自己一时之间听岔了话,产生的错觉。
安东尼乌斯是真的打算,放弃离开的机会,陪着自己留下来等死。
可是,为什么……?她与昆图斯一样不解。
“将军,若是您觉得我是因庞贝而牺牲才做出的决定,那大可不必如此。我对于自己此时做出的决定,没有半分遗憾。”沈宜嘉配合着昆图斯的话,一起劝说着他随着大部队离开。
可是安东尼乌斯却只是摇了摇头,并不急着回应两人,反而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的维尔图斯,忽然开了口:“维尔图斯大人,时间不早了,请您带着众人离开吧。”
说罢,他有些无奈地看向依旧气愤难当地瞪着自己的好友:“克劳狄乌斯大人有自己的战马,脚程比你们快得多,看来他一时半会还不打算随你们离开。”
维尔图斯的犹豫只在转瞬之间,很快,他默默点了点头,朝着几人的方向又认真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被困于城中的人群很快便如潮水般散去,这座曾经无比繁华的城市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在灾难来临前,生机已经离它而去,沦为了一座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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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就这样放弃家族与个人的荣誉,置你的亲族和友人于不顾!”
昆图斯的手指深深陷进了掌心,若不是时常修理的指甲齐整,恐怕就要嵌入血肉之中。他的眼中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只是紧紧地盯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
“安东尼乌斯家族三百年的荣耀,元老院对你的期许,军团将士对你的崇拜和忠诚,你要把这一切统统葬送在庞贝的火山灰里吗?!”
略显严厉的责备一声一声,传入了安东尼奥的耳中。可他并没有看他,青年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远处那逐渐消散直至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的人群上。
半晌,沈宜嘉才听到安东尼奥轻轻地说道:“昆图斯,你总是把太多的东西压在了我的肩上。”
他的声音温柔又平静,好似开春时台伯河渐渐化开的冰面下,潺潺的流水。
沈宜嘉站在两人之间,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两位挚友之间发生的争执,而昆图斯眼中燃烧的怒火让她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安东尼奥几乎是在下一秒便察觉到了她的异状,不动神色地侧过了身,用自己高大的身躯隔开了挚友那逼人的视线。
“女士。”安东尼奥转向时,语气明显柔和了下来:“请您稍等。”
沈宜嘉不解,困惑地看向他,却见此时安东尼奥已经再次转向了昆图斯的方向,拉着他的胳膊,几乎是不容拒绝地说道:“我们到那边谈。”
昆图斯冷笑一声,但到底还是跟着他,两人走到了城门旁一根高高耸立的科林斯柱边,终于站定了下来。
沈宜嘉无法再听见两人的谈话,只能看到清冷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两柄等待出鞘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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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你明明知道的,提图斯根本不适合统治帝国!”隔开了一段距离,昆图斯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向着好友愤愤不平地质问道:
“提图斯沉迷于那个犹太女人贝勒妮斯,为了她差点重蹈安东尼与克里奥帕特拉的覆辙!元老院不得不逼他送走了那个东方情妇……这就是你宣誓效忠的皇帝吗?”
面对好友的责问,安东尼奥的目光平静依旧,丝毫不为所动:“可是他结束了犹太战争。”
“然后呢?”昆图斯对于安东尼奥的回答不为所动,只是冷冷一笑这才接口道:“他把国库挥霍在白日的角斗表演上,让那些卑贱的埃及舞娘在元老院前扭动身体,他在践踏帝国的荣耀!”
“哼,不过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他们的父亲,是个靠倒卖骡子起家的乡巴佬,只是运气好了一点而已。”
听见昆图斯如此的评价那位才刚刚过世不久的老皇帝,安东尼奥的眉头急不可见的微微皱了一下,但到底还是耐下性子来规劝好友:“昆图斯,我希望你能够更加公正地看待先帝的成就,你要知道,是他重建了内战后的帝国。”
“抱歉,我做不到,安东尼奥!我们的祖先跟随埃涅阿斯从特洛伊来到拉丁姆时,弗拉维家族还在高卢的山里放羊呢!”
说罢,他猛地攥住了安东尼奥的手将它举到了挚友的眼前,他的手指上套着的,是一枚造型古朴的金制戒指,上面正雕刻着安东尼乌斯家族的家徽。
“看看这个!安东尼乌斯家族的雄狮曾经让半个地中海颤抖!而现在,你竟然要为了个收税官的后代放弃复兴家族的机会?”
安东尼奥听着好友喋喋不休地逼问,脸上忽然露出了疲态,昆图斯虽是自己的挚友,可他对于某些事情的执念太深,总是一厢情愿地想要推着他达成某些并非是他本意的目标。
“昆图斯,我想我必须提醒你,那是你的目标,不是我的。罗马已经不需要,也无法再经受得起那样一场内战了。
我宁愿死在维苏威火山的烈火了,也不愿意看着你以我的名义,以安东尼乌斯家族的名义,在皮卡托林山插上叛旗!”
他的话音落下,只见昆图斯脸色忽然间变得煞白,有些颓然地靠在了身后的那根科林斯柱上。
“你……你怎么能!”昆图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口中仍兀自嘟囔着一些模糊的话语。
两人的对话在此处戛然而止,话不投机,半句也多。两人沉默着,再次走向了沈宜嘉的身边。
“将军,我觉得昆图斯大人说得对,您不该留下来的。”沈宜嘉迎了上去,声音因为焦急而微微发颤:“您的生命可以拯救更多的人。”
方才她独自一人,也思量了许久,怎么想都觉得,安东尼奥没有理由,也不应该就这样留在这里,死得这样毫无意义。
安东尼奥注视着她,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女士,您刚才不是才说过,有些选择是为了不让余生活在自责中?”
沈宜嘉不解其意,也不知为什么安东尼奥那张从来严肃的脸上,竟然会因为这句话而露出一个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女士,您说的没错,安东尼乌斯的命不属于他自己!”昆图斯的声音在此时突兀响起,看起来,他似乎依然没有放弃说服自己的好友随自己一同离去。
“昆图斯,你不要再说了!”安东尼奥才舒展的眉头再次紧紧皱了起来。
“不,我要说!”昆图斯却丝毫也没有停下的打算:“你知道有多少人把身家性命都押在您身上?我父亲,我叔父,半个元老院!我们已经为此谋划了两年!”
安东尼奥听闻此言,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本以为,挚友的谋划仍停留在言辞之间,没得到自己的首肯便不会真的行动。
没想到,他似乎早已谋定了主意,即便自己不愿,也要将此事达成。待到木已成舟,看到再次因为失去皇帝而陷入混乱的帝国……
安东尼奥忍不住想,若是真的到了那样的境地,即便自己心中再是不愿,恐怕也会无奈站出来,担下这份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昆图斯太了解自己的性格了。
意识到了昆图斯的谋划,安东尼奥的眼神骤然变冷:“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鼓动我接近叙利亚总督的女儿?为什么你坚持要我竞争今年的执政官?”
他摇着头,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失望:“昆图斯,你太令我失望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打定了主意,哪怕只是为了帝国不在陷入内战之中,他也绝不会离开庞贝一步。
听闻了安东尼奥的话,昆图斯竟像被利器刺中般后退一步。月光下,沈宜嘉看见这个骄傲的罗马贵族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正因为我信任你,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自己。安东尼奥,求你了……“他伸手抓住好友的前臂,这是罗马人之间最亲密的姿势之一:“跟我走吧。”
他的脸上与目光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语气里也多了一丝哀求。
安东尼奥沉默良久,最终仍是轻轻抽回手臂:“昆图斯,我的挚友,你一直把我想象成某个理想中的英雄。但真实的我,只是一个会疲惫、会犹豫的普通人。”
说罢,他转而看向沈宜嘉:“而今天这位女士还教会我一件事,有时候最勇敢的选择,不是去征服,而是去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