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

    宋饶玉从主教公署出来,径直前往教堂。

    根据矮个子修士的提示,欧迪文现在就住在教堂墓地里的一个小屋中。

    此时天色已晚,墓地森然。小屋就建在墓地边上。木屋的两扇窗面向街道透着烛光,像夜里睁开的双眼。

    门没有锁,宋饶玉推门而入。浓重的气味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松节油、矿物质和某种植物腐败的甜腥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空气粘稠凝滞,几乎令他有种无法施展手脚的错觉。

    而后宋饶玉抬眼,被满墙的画震了一下。乍一看以为是装饰,这时他仔细一看,才发现四面墙上满满的张贴着各种画。素描、油画、速写……成百上千张相似的面孔,哭、笑、乐、哀,悲悯的,愤怒的,舒展的,一双双相似的眼睛穿过纸面,仿佛注视着他这名闯入者。

    简直……

    宋饶玉收回视线,看到坐在床沿的欧迪文。他正面对着画架,不停地挥动手中的炭条。对于来者何人并不在意,连头也没抬一下。

    “几个月前,被修士在海边发现,身受重伤,耳目失聪,失忆,此后一直留在修道院静修。这就是你给自己捏造的新身份吗?”宋饶玉将从主教那里得到的信息有条不紊地说出来,直视着眼前这个所谓叫“欧迪文”的修士。

    “越先生。”

    欧迪文依旧不理他。他那包着纱布的双眼注视着画纸,手中动作不曾停下哪怕半秒。沉静,不顾一切。宋饶玉有理由怀疑他是否真的失明,乃至失聪失忆。

    宋饶玉接近了欧迪文,没有太近,保持着一个适中的的距离。能恰好看到他画的内容。

    是一个女人,与墙上张贴得到处都是的画用的是同一张脸。

    如果不是从主教那里得到了证实,宋饶玉只会认为这些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圣母,而欧迪文只是一位对其有独特见解的狂热基督徒。

    现在他基本能肯定,画中的人,正是他猜想的那样。而欧迪文,不,或者是说越夺,简直就是对楚昭狂热的神经病!

    “无论你是真的失聪,还是假装的,我必须警告你,昭昭因为越家吃的苦已经够多了,无论你是什么目的,你最好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昭昭现在是我的妻子,我会一直保护她。”

    空气似乎有一瞬的凝滞。

    欧迪文手下动作陡然加重,沙沙沙,炭粉磨着画纸在尖叫,刺耳。几乎像是要扎破画面。

    这声音听得叫人焦躁。

    宋饶玉皱起眉头,见他正在画女人的眼睛,多余的炭粉落在了眼尾处,像流泪。欧迪文立刻停下来,用小指偏执地、温柔地,蹭开了抹匀了,将多余的炭粉融入阴影之中。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咋舌。

    简直就是神经病。宋饶玉暗自心想,他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但还是没有走开,可能想看“欧迪文”会把他心爱的女人画成什么样。

    接下来短暂的时间里,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各自心知肚明。空气犹如不断膨胀的气球,即将撑到极限。

    “那么,欧迪文先生,再见。”宋饶玉看了一圈墙上的画作,转身出了门。

    他果然无法理解,也不屑于理解这种躲在角落日夜与画布相对,靠着臆想过活的人。思及空气中诡异的植物腐烂的气味,同为男人,宋饶玉有理由怀疑越夺会边臆想边亵渎……简直恶心、下流、招恨。这种行为是为了发泄怨怼吗,是某种诅咒的方式吗,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深情?

    无论哪种,宋饶玉都觉得这种做法……有病。像堆积已久的垃圾,因为见不得阳光而散发着潮湿腐朽的气味。

    相比之下,他,宋饶玉,现在是楚昭名正言顺的丈夫。能正大光明站在她身边,为她撑起一片天。

    这便是底气。

    一种理直气壮的自豪和掌控感油然而生。他相信越夺这种人就算活着,也只会烂在角落里,被一堆永远无法喜怒哀乐的画作彻底埋葬。

    宋饶玉不在,楚昭就独自去海滩边逛了一圈,顺便捡了一兜的贝壳回来。回来时,宋饶玉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了,他的目光从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始终落在她身上,笑语盈盈。

    虽说宋饶玉平时也是笑盈盈的,但他今天的笑特别夸张,夸张到有点悚然。楚昭待在原地,在想,是不是应该将贝壳藏起来?

    “去海边了?”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网兜,“让我看看我们的小艺术家捡了什么宝贝。”

    他拿起一枚贝壳,在灯下仔细端详,语气特别夸张,特别轻快地赞叹:“昭昭审美真好,这纹路真别致。”

    他过于兴奋了,以至于说出来的话都显得醉翁之意不在酒。楚昭问:“宋先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

    “哪有,”宋饶玉稍微敛了笑意,放下贝壳,“是因为昭昭捡的贝壳太好看了。这些贝壳这么好看,我们回去把它们做成装饰画,挂在墙上,好不好?让客人们也看看。”

    “倒也没这么……”楚昭欲言又止,不忍心扫宋饶玉的兴,便跟着笑了笑,“好。”

    用晚餐的时候,宋饶玉突然说:“昭昭,你还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

    楚昭一愣,摇了摇头:“已经玩得很开心了。”

    宋饶玉说:“好,那我们后天回去吧。”

    他本来没计划这么早回去,但有越夺这个变数在,他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昭昭好不容易心情才稳定下来,他不想有任何意外出现。

    回国后,宋饶玉和楚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福利院将遥遥接回来。

    黎晓雨一脸笑意,拉着楚昭的手说:“我就知道你能和宋先生修成正果。”

    楚昭回以微笑,将话题引到了黎晓雨和李庆的婚事上,两人聊了会儿天,宋饶玉抱着遥遥过来了。

    “黎老师,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遥遥。回头有空你和李老师一定要来家里坐坐,昭昭也很想念你们。”

    “哎哎,一定一定。”黎晓雨笑着,握了握楚昭的手,对楚昭说:“小昭,有空要多回来看看啊。”

    楚昭点点头,刚扭头要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角:“楚老师,请问……越师父呢?”

    楚昭低头一看,是小胖,和越夺关系最好的男孩子,越夺经常教他画画,他叫越夺“越师父”。楚昭愣住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黎晓雨赶紧过来圆场:“老师说过了啊,面具战士去往别的星球了。”

    小胖撇嘴:“你们大人就会骗人。他分明是死了。”说完,小胖赌气地跑开。

    楚昭待在原地,没说话。

    似乎感觉到了楚昭不开心,遥遥从宋饶玉怀里挣脱下来,抱住了楚昭:“楚老师,不要难过。”

    楚昭这才努力地扯出一个笑,蹲下去抱了抱遥遥:“嗯,谢谢遥遥,我们回家吧。”

    路上,遥遥特别天真地问:“宋叔叔,黎老师说你和楚老师结婚了,是真的吗?”

    宋饶玉温柔道:“是呀。”

    遥遥想了想,神情有些忧伤:“那你们会生小宝宝吗?”

    宋饶玉被这个问题问得噎住。他余光瞄了一眼楚昭。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昭昭愿意,他就和她生个自己的孩子。但是……

    “遥遥不用担心,”楚昭开口接过话茬,轻声细语,“我们只会有遥遥一个小孩。”

    被戳穿心事的遥遥羞涩一笑,埋进了楚昭的怀里:“楚老师……那我可不可以,叫你妈妈。”

    即便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听到遥遥这么说,楚昭还是受宠若惊。在她看来,“妈妈”是个有份量的词语,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这种觉悟。但此刻遥遥的信任,给予了她某种力量和决心。楚昭揉了揉她的头发,答道:“好啊。”

    遥遥眼睛亮亮的,她爬到楚昭的腿间,趴进楚昭的怀里:“妈妈。”

    声音小小的,软软的,带着小孩子特有的依恋。听得楚昭心里软乎乎的,忍不住抱紧了遥遥。

    “还有我呢?”宋饶玉温声道。

    遥遥从楚昭的怀里抬起脑袋,看了宋饶玉一眼,喊:“宋叔叔。”

    宋饶玉愣怔,倒也没生气:“好啊,叫昭昭妈妈,叫我宋叔叔。”

    遥遥撇了嘴,往楚昭怀里钻,不知在生什么气。

    楚昭思考了一下,猜是刚才遥遥问会不会生别的小宝宝,宋先生没有立刻回答她,所以遥遥生气了。

    不过楚昭想宋先生刚才犹豫,应当是在顾忌她的感受吧。

    下车之后,楚昭让宋饶玉先上楼,留下遥遥。

    等宋饶玉走远,楚昭蹲下来,与遥遥平视:“遥遥,你是不是在生宋叔叔的气?”

    遥遥看着她的双眼,半天才缓缓地点头。

    楚昭温柔地笑了笑:“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生宋叔叔的气?”

    遥遥纠结着手指,慢吞吞地说:“我感觉……宋叔叔还想要别的小宝宝。”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因为我问的时候,宋叔叔一直不说话。”遥遥眼眶红了。

    楚昭连忙将她搂进怀里,温柔地抚她的背:“遥遥,你知道为什么宋叔叔不说话吗?因为宋叔叔是担心说得不对,妈妈会生气,所以没有立刻回答你的问题。宋叔叔在考虑妈妈的感受。”

    “所以,你看,他在考虑妈妈的感受,你是不是也应该向他学习,学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遥遥歪头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

    “宋叔叔平时对你那么好。遥遥之前也说了想让宋叔叔做你的爸爸。那你叫我妈妈,但是不称呼宋叔叔。宋叔叔一定很伤心。你是不是也应该考虑到他的感受呀?”

    遥遥慢吞吞地答:“是。”

    楚昭笑了下,拍了拍遥遥的肩膀:“遥遥真棒,那待会上去之后,要记得称呼宋叔叔,好吗?”

    “好!”

    宋饶玉在摆放碗筷,见楚昭推门进来,弯了弯眼睛:“来吃饭。”

    没料到遥遥从楚昭身后钻出来,抱住了他的大腿:“对不起,爸爸,你不要伤心。”

    宋饶玉愣在原地,有些讶异,看了楚昭一眼,见楚昭弯着眼睛在笑,他很快地反应过来,低下腰抱起遥遥:“好,没关系。我也要跟遥遥道歉呀,下回也应该多关注遥遥。”

    晚上,保姆带遥遥回房间睡觉。

    楚昭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宋饶玉走过来,坐在她的身旁:“昭昭,谢谢你。”

    “嗯?”楚昭抬起眼,眨着眼睛。

    “遥遥的事。”宋饶玉认真地注视她,温和的目光里除了欣赏,还有比欣赏更深层、更浓烈的东西。

    楚昭不自觉地别开眼:“宋先生,遥遥是个聪明的孩子。”

    “还叫宋先生的话,可能会在遥遥面前露馅哦。”宋饶玉的声音放低了,似乎有种暧昧不清。

    “唔。”楚昭不知所措,“我明白的。”

    “以后可能要睡一间卧室。”宋饶玉说。

    “我,我知道。”这才是楚昭一直坐在客厅的原因,她不确定宋先生的想法。“那,那现在,我们休息?”

    楚昭第一次踏进和宋饶玉的新房。房间里的一切都很新,风格温馨简约,一看就知道精心布置过。

    洗完澡,楚昭上了床,留出了床的另一边,紧张地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 ,楚昭感受到身旁微微地下陷,似乎特意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就这样,一直没有动。

    楚昭松了口气,渐渐放松下来,随即又重新地一阵茫然。宋先生当真只是和她睡在同一间卧室,同一张床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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