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荷定睛看去,说话者是一个身量佝偻,略微面熟的男子。
她还没表示,小虞那边就呛开了,他拉长了调子,“哟——阁下是哪根葱啊,也好来街上现眼?”
那人神情一滞,转而打量着蒙着面巾的小虞。
吕荷看他打量的神色,与记忆中的身影慢慢重合。
是贾府的门房,她想起来了,上回送钵钵鸡时还被他为难过。
只是她记得当时这人已被拿下,现下在她摊前挑衅,是他自己的报复还是贾府的指使?
门房也觉得巧,他自从上次被贾府打了四十大板又赶出府后,因伤了身子,好好躺了几日,今日才能下地,正想着出来透透气,不曾想居然碰上了当初害他丢了差事的罪魁祸首。
自从他不能扯着虎皮当大旗后,日日愁着以后没有进账,这回碰上,岂不是天意!
见门房当街嚷嚷,周围人贪看热闹,慢慢都围过来。
门房见人多了,更有意大声,“你一卖吃食的这什么态度?诸位评评理,有这么对买家的吗?”
周围人是后围上来的,没听到他称吕荷所卖是破烂的那句话,见状纷纷指责吕荷。
“是不对。”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怪不得摊前没什么人。”
“小娘子看着白白净净的,脾气这般差,真是人不可貌相。”
……
门房更加得意,斜睨着吕荷,看她如何应对。
吕荷原本一瞬间怒上心头,若按往常性格,她此刻可能不管不顾就将门房暴打在地,可小虞的呛声倒让她奇异般平静下来。
她环视一圈旁观的民众,淡笑了声,示意小虞收声,“我当是谁呢?凭空污人清白。上回贾府的板子、还没挨够?”
贾府势大,周围人听见这二字瞬时声音小了许多。
门房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吕荷,原以为这厨娘只是送回东西,听她话风,似乎与贾府还有交情,不会又抓了他去吧?
一时间,门房有些瑟缩,要不,就这样算了?
这时人群中又有私语,“看这厮行为猥琐,半天也不见回应,说不定真是污人清白被戳破了。”
“是啊是啊,怎么这么不要脸?”
“那小娘子夫妇二人年纪轻轻,碰上这等泼皮,也是可怜。”
吕荷微微一笑,一字一顿,“诸位评评理,刚才这位、郎君说我这卖的、是破烂,大家不妨买上一串尝尝,若是不好吃,我即刻收摊走人,绝不再来。”
“若是好吃——”吕荷故意一停,在众人的期待下,看向门房,“不如由这位郎君、包了大家的食费如何?”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叫好。
本想溜走的门房登时顿住了身影,想到丢了没有之前刮下油水的差事,他强自叫道,“你这话不在理,别人的食费凭什么要我包?”
吕荷笑意盈盈,“那你是不敢了?”
门房经不得激,啐了口唾沫,“试便试,不过得以五人为限,且得是我选。”他心思一转,正愁近日手头紧,或许能借着这场比试,赚她一笔。
他又道,“若其中有三人认为难吃,则算你输,输者除了再也不在这出现,还要奉上白银十两。”
众人齐齐嘘声,门房置之不理,只咬着这个条件不松口。
吕荷则寻思,这其实是个打开口碑的好法子。
一则她本就没打算在这摆摊,比拼输了最多搭上十两银子,代价能够承受;二是她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不然当日吴山售卖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抢着要买……
想到这,吕荷颔首同意。
门房在人群中眼神一对,点了两个平日相熟的闲汉,又挑了两个年已耋耄的老者上前,加上自己一共五人。
人鱼悄悄扯了扯吕荷衣袖,吕荷安抚地拍拍他手,连小虞都能察觉到异常,她又岂会不知?
那两名老叟面皱骨轻、眉须皆白,味觉想必早就尝不出什么了;而看那两个闲汉与门房之间的眉眼官司,大概也有所依仗。
不过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看那门房还能出什么招,她见招拆招便是。
门房伸手就要拿锅里的串,吕荷手一挡,“先给银子。”
待门房数了四十文钱交给她后,她才细细向众人介绍,“嗜辣的可以尝尝菘、韭、葵、笋、菌菇等,吃时小心呛到;口味清淡的可以试试菰菜、山药,这些入口绵密,没那么吸油。”
众人看着锅中红灿灿的汤汁,都有些不敢上前。
好在五人中的其中一个老伯朗笑出声,“看着倒是新奇,老朽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便由我来试试。”说完便大步上前。
旁人纷纷给他让了条道出来,吕荷觑了眼门房,见门房阴着个脸,不像是认识老伯的样子,心里便先松了口气。
她上前向老伯询问,知老伯没有忌口后,便给他推荐了一串辣味的菘菜。
菘菜叶大吸油,正适合口重人士,且门房只给了每人一串的钱,量少也不怕害了肠胃。
老伯依吕荷所言,笑呵呵接过串串。到手未吃,先深深吸了口气,喃喃道出,“香气浓郁复杂,胡椒、花椒、八角、茱萸、肉桂……”
吕荷惊讶地望了老伯一眼,居然只是一闻,便能辨出配方中的这么多种调料,临安之大,果然奇人甚多。
“咦——”老伯疑惑抬头,看向吕荷,“这搭配间居然还闻出了肉香,是还加了什么?我竟闻不出来。”
吕荷眯眼一笑,还能有什么,她之前将牛肉放进去炖煮,当然会有肉香。只不过官中禁食耕牛,她可不能说出来。
“我这是家中传下的秘方,不方便向外人透露。”
老伯遗憾地点点头,一手张在串下,一手小心将串送至嘴边,轻咬一口。
旁边人见老伯吃下,忙问味道如何,门房几人也眼巴巴盯着。
吕荷淡笑一声,悄声让小虞从车里拿出准备好的水壶倒了碗茶放着。
老伯好似没听见周围人的催促,闭眼咀嚼完,又一把将剩余串扯进嘴里,扯得太急,花白的长须上都溅上星点红油。
这回他嚼得极慢,周围人拉长了脖子看他,想从脸上分辨出到底好不好吃。
门房四人中一穿着青色麻衣的大汉等得难耐,挤开人群上前,粗声道,“给我来一份。”
吕荷询问喜好忌口后,递给他一串吸饱了汁水的山菌。
那大汉也不扭捏,一股脑塞入口中。
众人只见他嚼了几口,突然掐住脖子,弯腰低头,仿佛要把肺给咳出来。吕荷眉头一皱,拿起茶碗就要给他灌去。
这时门房跳出来大喊,“大家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说这厨娘的东西委实入不了口还算轻的,她这是要害人性命!”
吕荷看门房满脸横肉,呲着个大牙,正欲开骂,突然被一声叹息打断。
老伯颤抖着嗓子,“小娘子,你这剩下的串能都卖给我吗?”
旁人原本在大汉咳嗽时就害怕后退,这时听到老伯说话就又围上来。
“这到底味道如何?”
“刚刚那人一个劲地咳嗽,老伯你感受下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急死我了,到底好不好吃啊?”
……
老伯点点头,“老朽平日里舌头最灵,还没吃过这般有特色的美味!”
吕荷放下心,回答老伯,“先看看其他人、想法如何。”
青衣大汉也缓过劲来,他脸色通红,看了眼门房,只说自己无事便沉默退到一边,任由旁人怎么询问,也绝口不提味道如何。
另一黑衣大汉和老者也上前各领了一串下肚。
黑衣大汉与门房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开口指责,“这味道也不怎么样嘛,不如丰乐楼远矣。”
另一老者咂叭了下嘴,紧跟其后,“太淡了,没有味道。”他吃的是山药,还是吕荷知道他不嗜辣后特意给他挑的。
吕荷没有说话,看向门房。
门房神色越发得意起来,今日真是打瞌睡有人给递枕头,简直造化!五人之中,已有两人说不好吃,只要他再一评价,十两银子尽入手中,这小厨娘也摆不成摊子,真是天要助他!
他得意之下,朝着黑衣大汉假惺惺道,“可别这么说,路边小摊怎么能和丰乐楼比?那是实打实的精致菜,不然我出钱你再试试?哪怕这小摊味道能有丰乐楼的一成水平,我也认了。”
他话音刚落,黑衣大汉就迅速答了一个好,并催促他赶快交钱。
吕荷:……
看上去真不像是觉得难吃的样子。
第一个老伯连称荒唐,他拦住二人,对吕荷道,“山猪吃不来细糠,小娘子不如把剩下的都卖予我,那十两银子我也帮小娘子出了。”
吕荷惊讶了一瞬,转而感激道,“谢谢老伯,我想先比出个结果再说。”
她在黑衣大汉说出丰乐楼时心中便有成算,当下接过十六文钱,又递过去两串。
老伯点点头,不再言语。
黑衣大汉这回还是选的菘菜,串一到手就啃了上去,门房则是选了串京笋。
上回没能吃上,这回他不仅吃上,还能让小厨娘待会倒给他钱,想到这儿,门房美滋滋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