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涌泉山庄,头昏脑闷的颜好好被火木真拉去药庐就是一通折腾,折腾过后她反而更加精神了,简直能连夜犁完涌泉山庄后头那二亩地。
左右睡不着,她拖着步子晃悠到书房,桌案上堆满了信笺账本,决定先处理完这些再去犁地。
如今眼睛好了七七八八,她正抬手要取下覆眼的白纱,一股带着清新皂角气的风便刮了进来。
一抬眼,谢逍宜正杵在门口,一脸……哀怨?
颜好好笑了,“诶?你怎么还没去休息?”
谢逍宜不答话,径直走到她身边,无比自然地挤进她的椅子里,手臂一伸将她圈住,顺带把脑袋往她肩窝一埋,这才嘟囔一句:“就知道你在这里。”
实际上是他刚刚摸去她的房间,发现她不在,于是就转道书房。在扬州那么多日,夜夜被她以“谢少主要自重身份”拒之门外,天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如今回到涌泉山庄,他得赶紧补回来。
“那个……离开许多天,我打算趁今晚先处理一些。”颜好好清清嗓子,她也不知道为何要清清嗓子,可能是被他抱得太紧,周身全是他的气息,弄得她莫名有点……紧张?
她拍了拍腰间的手臂,“谢少主,麻烦松一些,本庄主都动不了了。”
“我不。”
“松手。”
“我不。”
“我快喘不过气了。”
谢逍宜手上微微松开一点,嘴上却得寸进尺,“我表现好不好?”
“唔,大方得体,很通人性。”
谢逍宜:“……”
这算什么夸奖啊!可他又不忍心再用力,只得把脸埋得更深。
“这几日,你同他们说的话,比同我多。”
“那现在,是想让我陪你多说几句?”
“不用……你最近又瘦了,肯定是累着了”
这么贴心?颜好好噗嗤一下笑出声。行吧,好吧,反正她也不是一点儿不能动。她伸长胳膊去够最上面的账册,结果指尖刚碰到封皮,谢逍宜就一把抽走了。
“我帮你看。”他理直气壮道,更理直气壮的是,他单手翻开账册,另一只手就去牵她的。
“那就有劳谢少主了。”反正庄内的事务他也很熟悉了。这么想着,颜好好便心安理得再次伸手,在一堆信笺里扒了几下,目光倏地定在落款是“宋兰桡”的信封上。
她心下疑惑,直接抽出信纸,快速一扫。信中说的是镜清堂高长柒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或与火木真身世相关,盼能当面详谈。
这信被压在最底下,估计是她跟火木真前脚刚离开,后脚就送来了。
颜好好捏着信纸,叹了口气,一丝迟来的愧疚涌上心头。当时走的急,也没有多交代什么,若是她能收到这封信,或许就能避免之后的麻烦。就算不能避免,也不至于毫无知觉地落入圈套。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早知道啊!
“在想什么?”谢逍宜问道。
“宋兰桡。”颜好好老实回答。
“哦,那位‘武林白月光’……”谢逍宜轻嗤一声,“他那么会发光发热,怎么不去衙门口顶替灯笼!”
颜好好直接被逗笑了,抬手就捏他的脸,故作凶狠道:“再捣乱,这个月的小鱼干全部扣光!顿顿都给你准备吃醋拈酸汤鱼!酸萝卜!酸木瓜!”
谢逍宜立即正襟危坐,抿着嘴,接过她手中的信函快速看过。
他放下信纸,语气沉了几分,“你是不是在想——高家一案,究竟是谁在背后做局,把我们都算计了进去?”
“对咯!我们谢大少爷就是聪明!”颜好好随口夸了一句,站起身踱到书架前,手指划过一排书册,最后抽了本《关中逸闻》随意翻着。
根据南宫无乐的说法,宋老宗师当年是为了避免纷争,躲清静才跑去关中的。而剑宗在关中多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未曾表现出任何想要称霸武林的野心来。如今,大弟子宋兰桡来到江南,虽参与了不少江湖事件,但看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是那种好大喜功、急功近利之辈。可是,眼下江南局势确实已经因剑宗的到来而发生了实质改变。
当然,改变的不止局势,还有她的处境——自从廖婶儿将她送来涌泉山庄,就再也没有遇到过追杀。
颜好好仔细想过,之前可能是因为她参与过几个案子,被破月宗盯上。而今破月宗日渐衰败,自顾不暇,她又一直在悬月楼的保护下,遂追杀停止。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要抓的是“颜鹤加”,尤其是去年夏天在盈江城遇到的那三次。或许是有新的势力从中干涉,或许是他们的计划变了,而“活着的颜鹤加”对他们来说更有用处,追杀也停止了。但她至今搞不清楚,为何偏偏是她“颜鹤加”?同样是持枢山庄颜氏之女,姐姐颜青蜓嫁入徐家后,就从未遭遇过类似的事情。
回顾高家一案,发生的时机这么巧,更是将她跟火木真直接拖下了水。还有那两名无辜的悬月楼弟子,会不会也是其中的一环,目的就是将他们引去扬州?
再看眼前这乱局,同去年相比,最大的变数就是剑宗。又从哪里来新的势力?他们目的又会是什么呢?她是不是还漏了什么?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那股势力定与宋兰桡有关。
想起今日宋兰桡那副难得一见的苦涩神情,或许他自己也是身陷泥淖,不能自拔。
回到一开始,既然宋兰桡是因羲和血瞳一案来到江南的,当时牵扯到的就有捭阖司、珑宝斋、刀万山……对了,还有罗伊萝,而且她就是在附近山道上遇到的贼人,还那么巧地被宋兰桡所救。
宋兰桡,剑宗,关中,宋停山……
等等!
“众人只知宋兰桡师承剑宗宋停山,却无人提起他的父母和宗亲……”
颜好好刚要转身,就被人圈住了。
谢逍宜从背后贴上来环上她的腰,熟门熟路地找到他喜欢的位置,接口道:“你怀疑,那股势力跟他的家族有关?”
一个念头闪现在脑中,颜好好继续道:“你说,宋兰桡来到江南,会不会也是来追查他的身世的?还有,九皋阁那块地原本是无量剑派的地盘,他选那里作为剑宗别院,难道只是巧合?”
“我会派人去查。”谢逍宜蹭了蹭她的鬓发,轻叹一声,“今晚……能不能不说他了?”
颜好好眉毛一挑,从善如流道:“好好好,那我们说说真真吧。她最近心神不宁,我也不知怎么安慰。等高堂主外出归来,或许就能知道更多,我担心她会一时冲动就……”
“能不能不说别人?”谢逍宜打断了她的话,扶着她的肩,将她轻轻转过来面对自己,“只看我一人,好不好?”
颜好好失笑,“我说,谢少主,你今晚怎么这么黏人啊?”
她嘴上调侃着,下意识想伸手推开他,可就在抬手的一瞬间忽而想到小时候的谢逍宜,想到他独自度过的那些黑暗的日子,她就又舍不得了,最后只是将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谢逍宜扁扁嘴,“明日,我要回去一趟。”
颜好好懂了,他是要返回南浦城,亲自去处理关于破月宗的后续。
悬月楼追查了那么多年,即便如今有捭阖司主持大局,其中有些盘根错节、阴私诡谲的混沌,终究需要他们自己肃清。
不仅如此,那里还有血腥的过往,堆积的仇怨,或许,还跟他的父母有关。
用鱼脑袋想就知道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这么多年,究竟处理过多少这样的事件?与破月宗交手中,曾多少次在鬼门关前徘徊?又多少次独自忍受痛苦?她不敢去细想,甚至懦弱得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生怕任何一个问题,都会揭开他身上那些她未曾参与、也无法抚平的旧伤疤。
她看出来了,他今夜如此卖力“撒娇”,其实是希望她能跟他一起去,但是他又知道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所以,他干脆就没有开口提出,不愿增添她的负担,更不想令她为难。
肋骨间一阵悲伤,酸楚涌上心头,颜好好深吸一口气,伸手捧着他的脸,凑过去在他左边脸颊亲了一口。
仔细端详了一下,不够圆满,于是,她偏过头在他右边脸颊上也郑重地补了一记。
“早去早回,不许受伤。”
“嗯!”谢逍宜重重点头,又高兴起来。
颜好好似乎在他身后看到了一条尾巴在晃着,晃得她眼晕,晕着晕着,就有了困意。
*
扬州府,城中一处暗巷内火光骤起,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在南宫无乐的指挥与悬月楼高手的配合下,捭阖司人马行动迅速,不过半个时辰,便将破月宗这处据点连根拔起,擒获骨干两人、喽啰七人,查获密信账本若干。
回到捭阖司,南宫无乐立即安排审问。
此次抓获的人中,虽不是破月宗主要头目,但是截获的密信中有不少来往信息,逐一排查,定能抓到更大的鱼。
然而,口供尚未理顺,一份来自师傅韩啸江的亲笔信就送到了他的面前。
信中,韩啸江言辞恳切——破月宗已有归顺之意,武林盟正在接洽之中,望捭阖司能暂缓雷霆手段,以江湖大局为重,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与伤亡。
南宫无乐捏着信纸,靠进椅背,长长一叹。
如此看来,破月宗已然四分五裂,个别人投奔了悬月楼,而几位长老及大头目则有意直接归顺武林盟,甚至主动供出了策划琴师被劫案和稚子沉棺案的主谋,以求保全宗门完整。
不知不觉,天光大亮。
他一转头,看到那幅硕大的舆图,想起三人一同制定计划的情景,决定立即去找师傅当面陈情。
可是,南宫无乐才出门上马,便被特意赶来的许袭云拦下了。
“师弟,破月宗的事别再查了。”许袭云开门见山,与两年前的劝告如出一辙。“师傅此举也是为了江湖安稳。若能兵不血刃地将破月宗收归,岂不比劳命伤财要好?”
“江湖安稳?师兄,今日他们可能是为求喘息而假意归顺,日后羽翼渐丰,第一个反噬的便是武林盟。师傅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
“师弟!”许袭云语气加重了些,“师傅他老人家纵横江湖数十载,考量的是全局。你我身在捭阖司,只要管好手中案子便可。”
闻言,南宫无乐沉默了,半晌,终是翻身下马。转头便提笔写了两封信,分别送去悬月楼和涌泉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