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后一周。
调休。
风变得暖了一些，早晨出门时，还是习惯性地穿上外套，薄薄的裤袜贴合着小腿，风吹过时，还残留下一丝凉意。
……好想穿裤子，但是北川的校裤套在裙子下实在是太丑了，我觉得除了体育课没有人会愿意平时套上。
而宫城樱花的花期已经进入尾声，早上走进校门口时，我下意识仰头，才发觉原本铺满粉色花瓣的樱树，已经不知何时抽出了绿叶，在晨色天光下微微泛着浅淡的光，风一吹，零星的花瓣就从枝丫间滑落，半空中旋转，最终飘落在路面上。
如果要画成漫画场景，应当分镜拉得更长一些，定格樱花，经典的场景，然后女主或男主角走过……之类的。
但似乎……留在眼前更为可爱。
我停下脚步，站在树荫下看了一会，花瓣被来往的学生无意间踩过，淡粉色的碎片逐渐透明，被最后的春色带走了，夹着灰痕。
记住这个画面后，我重新迈脚，跟着零散的人群一起，朝班里走去。
提问，为什么会注意到呢？
——因为今天是假期前的最后一天哒！
【黄金周到了！】
……虽说是黄金周，其实也不过是放假几天而已。
“今年，是放五天吧？”
藤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如的温吞，我转头，她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向我笑了笑，手里的课本放下，指尖留在上面，语气带着疑虑。
“应该吧。”我吸了一口牛奶，视线忍不住停留在她身上。
藤村是一个腼腆文静的朋友。
眼镜架很低，每次思考问题时，总是不自觉地伸手推一推，但没过多久，又会滑到婴儿肥的脸颊脸颊上，她又得重新推一遍……如此反复，形成一个微妙的循环。
光是看着这个动作，就有种快要安详睡觉的安心感。
——是老师啊老师。超级像的。
“小芽……”藤村凑近了一些，声音是软软的又平静的，“假期一般会做什么呢？”
我回想了一下：“和爸爸妈妈去旅行，或者就待在家里。”
“噢……”藤村目光落在我摊开的课本上。
我率先反问：“铃音酱你呢？”
“诶诶？铃、铃音酱……”藤村眼睛瞬间亮了一些，嘴角也跟着弯起，但过了一会，回过神来，犹豫地说，“我、我应该会……在家里学习……”
什么？？
我眼神瞬间犀利：“——你是要昭和日当天就把作业写完么？”
“诶？！不、不、不是……”藤村一下子慌了神，连忙坐直，耳根悄悄泛起粉色，“只是，无聊的时候想要多看一下下书而已啦。”
——怎么看都是哇，藤村。
“那小芽今年呢？”她缓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家要去东京。”我语气疲惫。
“东京……”她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听起来是很有趣的旅行。”
“不。”我露出死鱼眼，“不抱有期待才是正确的。爸爸妈妈拉着一个不满14岁少女挤在电车上，只为拉着哥哥又坐车去镰仓……绝对是噩梦。”
绝对的。
我清晰记得，小学时，全家人去富士山旅行，结果夫妻俩因为太过高兴，把我和哥哥落在民宿，我和哥哥起床两个人站在门口大眼对小眼。
我那会真的以为爸爸妈妈不要我和哥哥了，站在我哥旁边，抓着也没比我大多少的肉手，哇哇大哭起来。周围的旅客、老板什么的全都涌到我和哥哥旁边，把我哥吓的更沉默了……直到中午，那年尚还年轻的夫妻俩才冲回来，一人抱着一个，痛哭流涕。
简直是童年阴影级别的事件。
——旅行什么的，真的完全让人期待不起来。
我一边喝牛奶，一边感慨往昔，脸上的表情也愈发复杂。
“诶？”藤村注意到什么，目光落在我桌边的另一瓶蓝色包装的牛奶瓶上，“小芽，你原来喝两瓶牛奶吗？”
“啊？”我眨了眨眼，回过神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桌上放着两瓶牛奶，一瓶是我刚才买的，另一瓶……
——影山的。
（标注：又是长高高牛奶。）
“啊，这个，”我慢吞吞应道，“别人给的。”
藤村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嘴巴微微张开了一下，想问些什么，过了两秒，她鼓起勇气似的，小声激动：“……是、是男朋友给的吗？”
我：“……”
——男朋友？
一时顿住，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牛奶瓶上。
这个问题……细想一下，好严肃！
首先，影山每天都会买牛奶。偶尔，也会顺手给我带一瓶。
但是，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一种日常模式，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提醒，我知道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一瓶牛奶出现，就像影山每天都会去训练，社团结束后一定会喝水一样——它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当然，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还是离不开一个月的承诺还没过去。
如果说，“交往”是指每天都会一起做某件事，每天都会见面，每天都不会觉得尴尬的话……
那，我们算是真正的“交往”吗？
……
不对。
这个问题太哲学了，根本没有思考的必要。
我迅速回神，低头喝了一口牛奶，冷静地说：“算是吧。”
——嗯，反正影山自己也没反驳过，我也没怀疑过我自己。
而且，我们本来就算是恋爱关系，没什么犹豫的。
“……欸？！”
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微张着，眼镜都差点滑下来。
“什、什么……真、真的吗？！”她声音都带上了一丝结巴，眼睛发着光，脸颊通红，恨不得坐到我椅子上，“小芽有男朋友了吗？是这个意思吗？”
我吸了口牛奶：“没错，就是字面意思。”
藤村表情陷入了某种混乱之中，“小、小芽……好厉害……原来你已经有……”
“嗯。”我平静地承认。
藤村眼镜晃了晃，差点从鼻梁上滑下去。
“……完全看不出来！”
“诶？”我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下，“……可能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吧，没什么存在感我们两个。”
藤村：“……”
好像，被我这个回答彻底震住了。
“但、但是……”她迟疑地咬了咬下唇，“小芽，你、你就这样……说出来了？”
“嗯？”
“不是、不是应该更……”脸颊微微涨红，话说到一半像是有点难以启齿，腾出低着头，捏着衣角纠结了一下，才小声地补充道：“……更、害羞一点吗？”
“……害羞？”我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她轻轻点了点头，眼睛躲闪了一下，视线落在我的手指上，似乎在寻找一些“少女恋爱中的娇羞感”之类的痕迹。
我：“噢。”
……害羞吗？
这个问题，我没想过。
交往……要是真的幻想着可以像少女漫画一样的剧情，我也别想做漫画家了。
少女漫画剧情，都是假的！
想到曾经，画室里的那些人甚至通宵熬夜只为讨论少女漫还是少年漫更吸引平成年代，就毫无波动，当然啦，我是没有参与，前两年我都还在摸索怎么画，而他们那群大我好几岁的老年人们如今要不已经上大学，要不就是像野崎一样已经开始踏入漫画家的门槛……
呜啊！这样想起来，我竟然是之前全班人最落后的一个人！
……不过也急不得，本来我年纪就小。
不着急。
再说我和影山，之前每天见面，每天喝牛奶，每天会在同一个地方待着，不会觉得尴尬，不会刻意去思考“这个人是谁”，也不会有特别要注意的事情。
嗯。
很正常。
但，恋爱……
心跳加速？脸红？像少女漫画里的那种“悄悄在课桌下偷看对方，手指不小心碰到就紧张到炸毛”的感觉？
……听起来还不错。
但好像和影山实践起来没啥意思。
影山就是影山啦。
笨蛋来的！
暑假说要在一起……有说在一起多久吗？有点忘记了……至今为止也保留着不想在一起的时候直接分手就好的想法……而且，那时的我还是抱有些许些许期待的！
但只能说是笨蛋了，如今。
反正影山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分手还是代表曾经暑假的两个人一起玩耍的少年友情长存的！
我不会忘记他现在馈赠给我的牛奶，相信影山也不会忘记我送给他的牛奶！
啊，我猛然意识到……或许我们这样根本不算恋爱！
「野崎（面无表情）：才意识到吗？果然是小孩子啊。」
他站在那里、坐在那里、跑过去、冲回来，所有的动作都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不会让我有任何想要在意的情绪。
如果是少女漫画里那种光看着对方的侧脸就会脸红心跳的设定，那我恐怕……
完全没有体验过啊喂。
我：“……”
太深奥了，越想越感觉某种蠢蠢欲动的欲望就冒出来了。
我迅速回神，下一秒眼神犀利反问：“不就是交往吗？”
藤村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不就是交往吗’……”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咀嚼这句话的重量。
然后，不赞同地看过来。
……总觉得她现在的表情，像是母鸡看着自己笨蛋小鸡，恨铁不成钢。
我：“……铃音酱，要知道，故事都是假的啦假的！你心动的剧情可是一群整体喜欢宅在家里面抠脑袋的笨蛋们苦苦想出来的骗人剧情。”
藤村：“！”
藤村：“才不是啦！”
她大声反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抿了抿嘴角，扶着眼镜喃喃道：“……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我眼睛瞪得圆圆的：“哪里不对？”
藤村：“……”完全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呜呜她的少女心，快要没了。
但是……唉，真是的小芽！
眼睛偷偷地瞄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咳了一声，“没、没什么！”
我点了点头，随手把喝完的牛奶放在课桌上，翻了翻课本。
*
上课。
注意到了，藤村看着我。
下课。
到了课间休息，藤村还是用一种超微妙的眼神看我。
——从刚才开始，到课上，已经偷偷看了我好几次了，推眼镜、低头、偶然装作认真看课本，过几秒又偷偷瞄一眼。
完完全全写满了“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但又不知道该不该问”的表情欸。
我把课本放进书包，随手抽了张纸巾。
轻轻拽了拽藤村的袖口，我凑近一些，小声地说，“要不要去外面～”
藤村一愣，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
走过影山桌子时，人在睡觉，整个人趴在桌子上，看不清脸。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一出门藤村就拉着我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
阳光洒在教学楼的玻璃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斑，而且也暖洋洋的。
“真好啊，已经快要到夏天了欸。”我靠在栏杆上，毫无意义地感慨了一句。
藤村完全不吃这套，作为一个除了体育很差外学习全能的人，她眼镜在鼻梁上微微晃了一下，“……等等，不是聊这个！”
“……铃音酱，是想要问什么？”
看着她很想很想问但是又不敢问的表情连带着我也莫名紧张起来了。
嗯……等等……
我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事情……
“欸？就是那个！”她眼睛瞪得圆圆的，轻声问了一句，“太好奇了，是谁，小芽的初恋？”
——就是这个！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但还是用一种特别平淡的语气，慢吞吞地补充：“猜猜？”
藤村表情瞬间变成了被老师点名回答不会的问题的学生，嘴巴张了张，又合上，眼神在我和课本之间快速来回移动。
“……是我们班的？”她小心翼翼地问。
“对。”
“真的？！”她瞬间睁大了眼睛，脸上带着一点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微妙地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从“震惊”迅速切换到了“兴奋”。
藤村迅速低头陷入沉思，嘴里小声地嘀咕着：“班上的男生……谁呢……？”
她皱起眉，手指抵在下巴上，嘴巴抿着，完全是平时在解数学的样子。
——这个认真思考的表情，我再熟悉不过了！
哇，真是令人怀念。久违的幼稚心。
小时候每次和哥哥比谁先吃完饭，哥哥都是用这种严肃的脸盯着碗里最后一口饭，像是能靠分析战术决定胜负一样……然后下一秒被我直接抢走！
诶嘿，果然恶作剧，是要看这种——啊，被套路了！——的表情才最有趣！
我摆出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看着她绞尽脑汁地思考。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犹豫着开口：“……是前田？”
我：“不是。”
藤村：“诶？那……佐佐木？”
我沉默数秒：“谁啊？”
藤村：“就是那个……呃，坐在站我前面的。”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诶？但你们今天早上说过话啊！”
“那我上次跟体育老师说‘早上好’，他是不是也算？”
“……呃？”
她的眼神明显动摇了。
但她没有放弃，继续认真思考。
然后，藤村忽然眼睛一亮，语气笃定，“啊！该不会是谷口吧？”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为什么会是谷口？！”
“因为……他上次借过你的橡皮？”
“铃音这是什么逻辑……不对不对！那照你这么说，昨天跟我借尺子的铃木，是不是也有可能？！”
“……”
藤村扶着眼镜，表情微妙地纠结了一下，嘴角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思考我的反驳是否有道理。
但她还是不死心地继续猜：“……木村？”
我死鱼眼：“不是。”
“诶？！”她瞪大眼睛，终于露出了一点困惑的表情，“等、等等，那到底是谁？”
我看着她，忽然发现一件事——她真的，完全没想过可能会是影山。
完全是我们周围的人啊。
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推理，而是直接在心里过了一遍班上所有的男生，然后随机点名！
“铃音酱。”
“嗯？”
“完全猜错了啊……果然是没有认全班里的人吧？”
“诶？！”她瞬间一脸“被看穿了”的表情。
“就是在随机点名吧？就像在课上被老师点到，结果胡乱编个答案。”
“……才没有！”她鼓着脸小声反驳，“我、我可是认真想的！”
“那你怎么想的？”
“就是……你平时会跟谁讲话，就有可能是他！”
“所以你的逻辑是，只要我跟谁讲话，那个人就有可能是我男朋友？”
“嗯！”
我憋不住了。
“……那你怎么不猜影山？”
“……？”
藤村瞬间安静。
她眨了眨眼，嘴巴微微张开，整个人都僵住了。
然后，慢慢地抬头，看着我，声音微微发颤：“……不会吧？”
啊……终于发现了，虽然还是我说出来的。
“是的。”认真脸。
“……不会吧？！”
“就是他。”
藤村沉默了整整三秒。
然后，猛地捂住嘴，眼镜都差点掉下来，瞳孔急剧震颤，“真的假的？！”
“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藤村聪明的小脑袋濒临短路，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怎、怎么会是影山同学……？”她喃喃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
我心虚移开视线：“暑假的时候，一不小心就……”
藤村：“……什么叫做一不小心就啊！”
对面的少女彻底呆住了，缓缓地把脸埋进手心里，发出了细小模糊不清的声音。
“铃音酱，冷静。”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僵硬地抬起头，表情满是混乱：“可是……可是……影山同学，不是……很……凶吗？！”
“啊？有吗？”
原来班里人都是这样看他的吗？
“……他平时对你凶吗？”
“……偶尔？”
比如说之前打排球的时候会臭脸赶我下来自己练，所以我后面不和他打啦！
“那你会害怕吗？”
“不会吧？”
一个排球笨蛋而已。
“……”藤村看着我，眼神复杂。
最后，她扶着额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妈妈的叹气风格欸。
“……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我真情疑惑：“哪里？”
她欲言又止，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推了推眼镜，小小地又叹了口气。
然后，她轻轻地戳了戳我的手臂，小小声，“……不过，还是……喜欢就好啦，小芽祝福你。”
我喝了一口牛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听起来怪怪的。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谢谢？”
藤村沉默，推了推眼镜，整理了一下裙摆，“……走吧。”
我：“欸——去哪？”
“自动贩卖机。”少女罕见地面无表情。
“铃音酱要买牛奶？”我眨了眨眼，主动邀功，“我有！”
“不，我要去冷静一下。”
“……噢。”
好吧。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