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结

    日暮,山下,瀑布。

    女子斜倚在乌木躺椅里,霁蓝的裙摆遮住了一片石头,露出腰间纯金的令牌,她屈指叩着扶手,“嗒嗒”声自然混在瀑鸣里,她玩味地打量前面潭边赤着上半身舞剑的人。

    谁会那么闲,找人脱了衣服舞剑给自己看。

    哦,故尘染会。

    她咬了一口侍女递来的果子,再次向少年投去目光。

    那少年肤色白得近乎欺霜,偏偏又有很多狰狞的旧疤,倒像是在雪地里泼了墨,水珠滚过他精瘦的腰腹,在腹肌上沟壑间凝成细流。他握的是断骨剑,他自己取的名,剑锋豁口在水雾里被滴上水花,每一式都极有力量。瀑水砸在他肩头又迸溅开,水珠顺着脊线滑进裤腰。

    这美景,格外让故尘染凝神。

    故尘染身后站着七八个手下,有的擦刀,有的发神,还有的,弹曲。

    姜淮望在弹琴。他束发的空青色绦子垂落肩头,发尾沾着几片未化的山岚(山雾),愈发显得他清寒。

    这曲子弹得突兀。

    故尘染却含着茶水嗤笑,指尖叩扶手的节奏渐渐与琴音相和,那调子分明是《凤求凰》的变奏,却揉进了《封神谣》里妲己蛊惑纣王的媚骨。

    而和着瀑布的轰鸣,倒像是谁把江湖恩怨都谱成了曲子,她端起玉盏抿了口热茶,琥珀色的液体沾在嘴角,映着小小的天光。

    故尘染的另一只手已漫不经心地摸过石案,粗粝的鹅卵石在掌心滚了两圈,她弯腰随意在流水那涮了涮,先是摊开了手心,又掌心朝下握成拳,那石头就朝着江暮飞了过去。

    “当啷”一声,江暮横剑挡住了突来的鹅卵石,鹅卵石没有裂开,而是“咕噜咕噜”又滚进水里。

    江暮独立于中间的大石头上,独自舞剑,舞给她看。

    还未从女子身上回过神来,故尘染就又向自己投了好几块石头。

    少年猛地旋身,断骨剑横在胸前,石片贴着他耳际擦过,削落了他几缕额前碎发,“咚”地钉入三丈外的岩缝,飞溅的碎石碴子划过他苍白的锁骨,在腹肌上方划出一道红痕。

    “力道弱了。”故尘染慢悠悠坐了回去,叠起腿,“若换成飞针,你这漂亮肚皮早穿了七个窟窿。”她勾了勾脚尖,有意摩挲着姜淮望的衣衫。

    “来。”

    江暮收剑入鞘,施展轻功跃到故尘染面前,单膝跪下。

    她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宋锦又泡在学堂里了,宝翠楼生意也挺好,我万尊阁名望不减反增,这日子忒痛快了是不?”

    这番话显然众人没听懂,江暮深知这是说给自己听的,阁主想放了他走。

    待她成了天下第一后,就放自己走。

    江暮是不愿她成为天下第一吗?很显然不是,只是不想让故尘染弃了自己,他自私。

    “行了。”故尘染叫停了曲子。

    姜淮望抱琴起身,故尘染又突然兴起,又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往自己这拽。

    两张脸在她眼前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死气沉沉看不出情绪,一个清冷又带点儿情。

    她摇摇头,松手披上外袍走出这阴冷潮湿的地方。

    阳光斜斜穿过学堂的窗户,在青砖地上织出了光斑。

    宋锦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砚台里是新磨的徽墨,宣纸上未干的“格物致知”四字正被阳光晒着。

    他垂眸望着自己这些天来日日习练的字迹,如今他笔锋渐显筋骨,腕间茧子不知磨破了几回,案头摊开的各种书籍边角已翻卷。

    “宋公子好雅兴。”

    一道清泠嗓音瞬间惊醒他。

    宋锦猛地抬头,见季盈雅提着食盒立在门槛处,燕尾青色襦裙沾着几缕梅花花瓣,鬓边的丁香步摇随动作轻晃,这是他在学堂第二次遇见她,心跳仍如初见时慌乱。

    宋锦慌忙起身,袍角扫落了案上镇纸,季盈雅俯身拾起,目光掠过摊开的宣纸,道:“你这‘格物致知’四字,倒比前日又精进了。”她指尖轻划过纸面,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香气。

    宋锦喉头发紧,幼时的荒唐事莫名突然翻涌上来,那时他带着一群玩伴,用棋子铺满地上害得夫子摔倒。

    如今想来,他重返学堂,季盈雅肯定是听说了此事,就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三分厌弃。宋锦又不禁回想起另一桩事情,前些年他醉醺醺将金簪掷进画舫,惊散满河星子,而眼前人正立在对岸的灯火里,把《女诫》烧成簌簌的灰。

    所以宋锦是见过季盈雅的,这点不会错。只是他头脑记不清,所以才把灯会当第一次见面罢了。

    “季姑娘谬赞了。”他耳尖泛红,将写废的半叠纸往袖中藏。

    季盈雅却眼疾手快抽出一张,喃喃读了出来:“这‘情客’二字最是传神,笔锋竟里藏着妩媚。”她指尖抚过“情”字,墨迹在她指腹洇开淡痕。

    宋锦温柔地注视她,扑棱棱的振翅声里,他好像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季姑娘……”他攥紧汗湿的袖角,话到嘴边又咽下,“我宋某回堂只为一人。”

    季盈雅似是猜到了后半句,将食盒推上前:“我自己做的糕点,宋公子学累了可以尝一尝。”

    话音未落,学堂外突然传来同窗笑闹声,宋锦下意识用身体挡住案上墨迹未干的诗笺,那上面写着“去年花已老”,季盈雅瞥见他耳后微红,忽而轻笑出声,步摇上的金链也随之轻晃。

    她起身整理裙裾,“听闻宋公子近来佳作频出,何时能让大家开开眼界?”季盈雅转身时衣袖扫落砚边的茶盏,宋锦眼疾手快接住,温热的茶水溅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四目相对刹那,宋锦隐约闻到了她发间的桂花香。

    半年前那个还在酒楼摔杯的浪荡子,此刻竟为这缕香气红了眼眶,待季盈雅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他才发现掌心还攥着她遗落的绢帕。

    窗外的阳光又挪了半寸,将“格物致知”四字照得透亮。

    宋锦重新提笔,这次在自己写的诗后面加了一句“丹泪满镜边”。

    墨香混着糕点的甜味,在学堂里散开,恍惚间他竟觉得,那些挑灯夜读的日子,那些磨破的茧子与写秃的狼毫,都成了能捧到她面前的、最珍贵的聘礼。

    宋锦知道这首诗名为什么了。

    他咬了一口糕点,落笔写下“丁香帖”三个字。

    故尘染这边,她没有回万尊阁,而是带着手下去了宝翠楼。

    凌微恭恭敬敬出来迎接:“阁主大人。”

    故尘染轻轻点头。

    凌微引着她到了雅间,在门口时,她顿了脚步,道:“你们在外头候着。”这句是对随从说的。

    随即她陷入思考地凝视姜淮望,凌微出口问:“阁主……”

    “也罢。”故尘染自顾自地打断了凌微,“你和江暮来,凌微你也在外头候着。”

    凌微开了门便退后一步,手心攥着扇柄轻蹲行礼。

    三人进去后,故尘染无非吃点果子,喝点茶水,但是她没有开口让他们坐下。

    宝翠楼的酒香混着胭脂味熏的人头晕,故尘染侧躺在美人榻上,指尖绕着纯金护甲慢条斯理地转着,绣着牡丹的衣袖垂落如瀑,将她膝上那柄银剪半掩。

    “过来。”她尾音漫不经心地扬着。

    玄衣少年立在屏风前,墨玉冠压着的长发垂至腰间,他垂眸望着地上的砖缝,喉结动了动,却还是踏步走了过去。

    故尘染眯起眼,看着江暮如松如竹的身影,忽然想起三年前巷口初见时,他也是这样冷得像块淬了冰的玉。

    银剪出鞘的轻响刺破凝滞的空气。

    故尘染摘掉了他的发冠,随手扔在地上。

    江暮睫毛剧烈颤动,冰凉的刀锋贴上脖颈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

    她要杀了自己吗?真的要杀了自己吗?

    他这会居然有了私心,希望她不是天下第一。

    江暮苦笑,缓缓闭上了眼,等待着她动手。

    然而故尘染却没了下一步动作,若阁主真要杀他,此刻便该是他血溅当场。

    “呵呵……”故尘染忽然轻笑,带着甜意的呼吸扫过他耳畔。

    江暮浑身紧绷,额前的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他听见了布料撕裂的脆响,混着女子指尖掠过发间的温热触感,颈后突然一轻,三千青丝便如断弦的墨绸一样倾泻而下。

    当他重新睁眼时,她左手边的铜镜映出故尘染把玩着断发的模样,她用银剪挑起那缕长发,在烛火下晃了晃,又斜睨了一眼姜淮望,悠悠道:“狐狸,这一缕可比你天天精心保养的头发好多了。”

    她手肘搁在膝上,用断发遮住了姜淮望的身形。

    姜淮望指尖摩挲着白玉雕的狐狸,竹篁绿色的衣袍袖口处有几朵栀子,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狐狸,爱称。宠物,宝物。

    他浅笑道:“阁主大人好手段,不过是剪个头发,倒像是剜了江卫的心。”他瞥向地上的墨玉冠,“连冠都摘了,江卫往后怕是要学狼崽子披头散发了,不像我,若阁主想要这满头青丝,大可以直接用手薅。”

    “你不怕疼哭嘛?”

    “阁主不就是喜欢淮望哭么?”

    “你怎么这么贱。”

    “但是阁主还是喜欢淮望这样。”

    故尘染嗤笑一声,银剪在指间旋转,她起身逼近江暮,顺便从袖口拿出帕子,江暮垂眸看着她腰侧晃动的纯金腰牌,那上面“尊”的一字,他只想说。

    好显眼。

    “江暮,”她忽然将断发塞进他掌心,黝黑的眸子淡淡盯着他,“我不太喜欢别人为了我而去死。”话音未落,银剪已抵住他喉间动脉,“但你要知道,你的命是我的。”

    她没有自称“本座”,而是“我”。江暮可以为了万尊阁去死,但不能为了她而死。

    故尘染不喜欢欠人情。

    江暮灰色的瞳孔骤缩,掌心断发缠上青筋暴起的指节,他看着故尘染眼底翻涌的墨色,突然想起初见那日她走来,蹲下身邀请她一起回家,露出了温柔的笑,原来从那时起,他这条命便早已悬在她指尖。

    “阁主,宫门快要下钥了。”姜淮望掐着时间一算。

    故尘染收回银剪,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衣袖,道:“唤凌微进来。”

    姜淮望颔首后走了出去。

    故尘染仍然盯着脚下的人,无奈打发道:“长发美男看腻了,也得缓缓口味儿是不是?”她拍了拍膝盖,“起来吧。”

    江暮垂着头站到她左侧,不自在地摸了摸发尾。

    凌微跟在姜淮望身后,俯身对故尘染行礼。

    “长话短说,最近楼里有没有称是江湖上的画仙阁的人来?”

    凌微摇头:“未曾。”

    故尘染指尖在桌上轻叩,低声道:“听说你前几日差点被人轻薄……”

    见凌微眼眶瞬间变红,故尘染接着道:“本座早就说过可以跟着做本座的私婢。”

    “凌微早已习惯了这些,何况宝翠楼里的姑娘哪个不是为了吃口饭呢?”

    江暮听着这话有些耳熟。

    故尘染“啧”了一声,不耐烦摆了摆手,道:“也罢。”然后起身准备往外走。

    可到了门口,姜淮望立在那拦住了她。故尘染抱臂戏谑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想要本座和你在这风月一场?”

    凌微听完用团扇轻掩面容,反观江暮依旧痴痴地望着脚下。

    姜淮望轻笑道:“听闻阁主在宫里久居,想来是见过掌刑的,那应该很懂分寸,不知这三尺……”他故意拖长尾音,孔雀石一样的眸子在她周身游移,“究竟该如何丈量?”

    故尘染收回脚步,她忽地冷笑一声。

    这个傻子居然这么笨。

    故尘染双臂舒展开,挑眉一笑,认真道:“看好了。”

    本座只演示一次。

    话音未落,姜淮望已经如狡狐般欺身而上,故尘染只觉一阵暗香袭来,竹篁色的衣袍裹着温热气息将她笼住,他竟整个人埋进她颈窝,低语道:“原来三尺是这般……”他尾音含糊,指尖在她腰间虚虚一绕,“叫人窒息的距离。”

    故尘染与他身量差的不多,但姜淮望整个人都在自己身上,还是不忍心下狠手,只能轻拍他的脊背,无奈道:“如果今日不能准时回宫,那你将三个月看不到本座。”

    姜淮望听后不舍地松开她,故尘染快速提裙走了出去。

    姜淮望笑着跟上,不忘回头嘲弄道:“江卫这新发型,倒像极了北冥的狼崽子。”

    他话音未落,却见故尘染不知何时折返,从他身边绕过去,指尖挑起江暮的下颌。

    “狼崽子好啊,至少比某些只会摇尾巴的男狐狸好……”她目光炯炯。

    她的尾音消散在雅间里,证明的同时又消散了今夜无人来过此地。

    小剧场:阁主的马甲+1。

    故尘染举着剪刀邪笑:“哈哈哈!江暮,本座给你换个造型~”

    江暮面无表情:“……阁主高兴,就好。”

    os:头发可以剪,命给你也行。

    隔日,万尊阁弟子围观江暮的新发型。

    宋锦努力憋着笑:“这……这莫不是被雷劈了?”

    一个弟子接话:“像被狗啃了。”

    江暮沉默了一会,立即拔剑,杀气腾腾道:“……下一刀,砍哪里?”

    小剧场:孔雀开屏。

    众人在万尊阁五楼商量好事情,起身准备离开。

    姜淮望率先堵住门,众人不解时,他勾唇浅笑道:“阁主说要量我三尺。”

    众人:“……”

    故尘染扇了他一巴掌,为自己辩解道:“本座说的是剑长三尺!”

    江暮突然出现在身后,悠悠道:“……我的剑,正好三尺。”

    故尘染:?

    三人扭打成一团。

    宋锦跨步过去,“哎呀呀,阁主我都懂,不必多说了。”

    然后提笔记下:阁主的风流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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