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八月觉得自己这一年多真的一直在遇见良人,她跟着高律师学到了好多。
她教她“一个律师第一个对手是他的当事人,第二个对手是对方代理人第三个对手才是法官”
那也是唯一一次,她跟着高律去庭审,旁听。
以后的路,她得自己摸着前行,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坐在代理人席位。
这一年里,周凌退居二线,常住北京,和陈八月在一起,酥酥也接过来了,像极了一家三口。他不再走秀场,把更多的机会留给年轻人,他公司里的后辈们在他的帮助下,全都接触到了顶级业务。
他身上有点当年吴叔的影子了。
这一年,他们都25岁了。
25岁,像一杯刚冲泡好的手冲咖啡,褪去了二十出头时速溶般的急切和甜腻,初尝人生的醇厚与回甘,却也清晰地尝到了那一丝无法忽视的,属于现实的微苦。
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站在一道微妙的分水岭上。回头看,青春的背影还未完全消失在路口,放肆大笑和不顾一切的冲动仿佛还有余温。
陈八月的父亲在去年建立了一条全新的电影院线,众所周知这是一个重资产,高风险的领域。
可是时代在变化,人们的观影习惯迅速转向线上,影院上座率逐年断崖式下跌。导致影院强制关闭长达一年甚至更久,零收入但仍需支付商场租金,设备维护和员工基本工资。
在行业高点借入巨额债务进行扩张,租金和装修成本极高。市场下行时,这些资产瞬间变成负资产,租金都付不起了。
周家有试着“帮扶”一下,可结果自己家的其中一个子公司被周家长子搞垮了,他不得不专注于自身。
他将周凌召回,准备重点培养他全权接受。
二人的同居生活告一段落。各回各家,都有事要打理。
家中。
客厅里沉水香的气息幽微盘旋,紫檀木茶几光可鉴人,映不出丝毫情绪的波纹。
青瓷茶盏被上官婉儿轻轻放下,没有发出一点磕碰声。“下周日,家里设个便宴,你楚叔叔,罗叔叔,马叔叔都来”
陈八月知道这不是商量,是告知。
她抬眼,望向窗外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庭院景观,点了点头,咽下的是一句早已知道无用的反驳。
宴会还是有的,只是规模小了许多,席面上依旧能端出几道费时费工的祖传功夫菜,撑住最后的体面,但餐后那盅本该用十年陈陈皮炖的官燕,悄然换成了五年的,滋味微涩,余韵短了一截。
“楚叔叔,罗叔叔,马叔叔好”
她像一个机器人一样重复着。
楚然这场便宴倒是没怎么调皮,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接手了父亲的巨龙业务,请了专人教他专业知识。人总得长大,总不能整天无所事事。
夜晚,陈八月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她鲜少这样忧愁。
她坐在那里,红木椅子宽大沉重,衬得她愈发单薄。对面长辈们的声音忽远忽近,嗡嗡地响……
“楚家那孩子说到底也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的,他现在也接手公司了,也算是个……”
“妈……”她忍不住了,想哭。
母亲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丝绒般的硬度,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她紧绷的神经。
她试图去捕捉那些词语的确切含义“联姻”“两家”“利益”“最好的选择”但它们像滑腻的鱼,从她混乱的思绪里溜走,留下的只有一片湿冷的黏腻感。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泛着健康的粉色。
脑子里是空的,又像是塞满了混乱的棉絮。她得把那个模糊的词和“丈夫”这个词捆绑在一起,她觉得荒谬得像一出蹩脚的默剧。
保姆阿姨给她续了热茶。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话一出口就飘散了,轻得没有任何分量。
她就在这儿,穿着得体衣裙,坐在温暖如春的厅堂里,周围是她最亲的家人。却好像突然被抛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荒野上,前后左右都是迷雾,脚下的路只有一条,指向一个她从未想过要抵达的远方。
感觉自己快透不过气了,很想找到周凌,然后,紧紧抱住他。
但是,不要告诉他一切。
这算欺骗他吗?
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有问过母亲问什么不能是周家,她说周家也自身难保了,而楚家实在是太强了,可以帮扶他们。
还好,还好,救命稻草来了,周凌打了个电话给她,说想见她。
上官婉儿默许了,放她离开。
她飞快地跑出家门,她觉得自己快到要飞起来了,恨不得立马跑进周凌的怀里。
“接到你了,慢点”
“你说你要见我,我就跑来了”
周凌摸了摸她的发顶,牵着手领着她去熙南里新开的一家小酒馆。每次小聚会,这里就像他们的秘密基地。
“你好,一杯百利甜酒和西打”
“好的”见服务员还没走并且脸上挂着“小苹果”
周凌看出心思“是要合影吗”
服务员点点头并道谢。
简直是赚到了,周凌已经很久没上过大荧幕了,早就已经成为行业的前辈,准备“退休”了。
能在这遇到,太有缘分了。
他们紧挨着坐,她喜欢把头靠近周凌的锁骨处,那样离他的胸口也很近,可以清楚的听到他的心跳声。
他们是情侣的事情也早已经传遍全国,前几年周凌在一档综艺上说过他和陈八月的事情,后来他慢慢淡出大众视野,好几年都没登上过热搜,也没有狗仔再去窥探他的私生活,也就无人在意他的私生活了。
去年周凌送给她了一个Bose QuietComfort消噪耳机,因为工作后总得送点实用性好的,陈八月又很喜欢看法律小视频,那么耳机在办公室是最合适不过的。
“今年想要什么礼物?”
“其实你送我什么我都很喜欢的”
他稍微思考了一会“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啦?”
“年底给你”
年底……说不定马上就要联姻了。她应该告诉他吗,他会不会又怪她。
“霄霄,家里的事你有什么打算吗?”
“家里人打算让我接管”像是对现实生活的无奈。
总得面对。
陈八月把手放在他掌心里,用手指在上面写字,他认真的看“霄……霄?”
她笑着点点头“霄霄,你为什么叫霄霄?”
他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到这个,随即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对遥远过往的温柔眷恋。
“是因为雨”
“下雨天吗?”
“嗯”
“院长说,她捡到我的那个晚上,雨下得特别大。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是那种瓢泼大雨,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周凌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回忆的质感。
“院长本来都睡下了,好像是被风声雨声吵醒,又或者是心里有什么感应,总觉得不踏实,起身想到院子里检查一下门窗。就在路过大门的时候,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一点声音,特别微弱,混在风雨声里几乎听不见”
“起初以为是野猫,但还是不放心,打着那把旧的油布伞出去看。结果就在门边的石阶角落,看到了那个被淋得透湿,哭声都快没力气了的襁褓”
画面在他眼前清晰地展开,湿润而冰凉。
所以,霄这个字,有两层意思。一是那场大雨,霄字有云雨,天空的意思。周凌一直记着那场几乎把他带走,又让她最终找到他的大雨。
更重要的第二层意思是院长希望周凌不要被那场冰冷的暴雨定义。她希望周凌能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最终能变得晴朗,高远。
再大的风雨都会过去,云破日出,终见云霄。
“她好伟大,像妈妈一样”陈八月不是个多么理性的人,她很感性,听到这样的美好的回忆也会忍不住眼眶湿润。
“嗯,可惜……我成名之后回去福利院,却没见到她,其他孩子说她退休回家了”
“一定会见到的,下次我们一起去拜访她”
周凌亲了亲她的脸颊。
她并没有告诉他联姻一事,只不过圈子里差不多都知道了,引起些小波动。周凌一直在钻研商业知识,没有闲工夫管谁和谁结婚。
婚礼筹备前,大家依然各做各的事,陈八月回北京没日没夜的上班,试图用工作麻木自己的神经,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两家长辈都是世交,自然态度都好,不会造次。
【找个时间,先领证吧】
楚然发来信息
【知道了,我在开会,下班电话你】
楚然接手家族产业后其实两人根本见不到几次面,也不聊天,仅仅是因为父母的安排,需要他们这样,才稍微走的近一点的。
楚然经常北京,上海,南京三点一线来回跑,处理完这个,处理那个。
下班之后陈八月在措辞如何开口,来回踱步在高律师的办公室门前。
“有事啊,说”
“高律,我需要请一周的假期,可以批准吗?”
“出去旅行?”
“不是,结婚”
高律师抬眼看她,像是吃到大瓜一样精彩的面部表情,她们早就处成朋友了,工作上的战友,生活里的朋友。她俩经济水平,购物里大差不差,能玩的到一起去,但是到了工作又是默契感很好的战友。
“是不是和那个模特,周凌?好帅,你俩很配”
陈八月不知道该怎么说“不是他”
高律师并不打算继续追问,看她这个蔫儿掉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有什么悲伤小故事发生了。
“批准了,下班吧”
刚想走又叫住了她“八月,如果你需要任何法律的帮助,我随叫随到。这不过是一纸婚书并不能定良缘知道吗?”
婚礼在五月,两人领了证,正在家中听长辈们贺喜,陈八月什么都听不进去,自己回到了房间,关上了门。
很快,婚约传遍了每个有名有姓的家族,周家很快就知道了,连周粥都没有第一时间知道,当她知道了这个巨大变化的时候还在想周凌知不知道了。
他正在书房看集团上一季度的报表,算了算去还是错的,干脆下楼去公园放松放松。
客厅的氛围很奇怪,说不上来,发现都在看着他。
最后是周粥狠不下心告诉他的。
他觉得他的世界崩塌了。
他肯定是要向陈八月求婚的,只不过时候未到,现在家族争斗,这么乱,她的事业又在上升期,起码稳定了才能谈婚论嫁,他要给足八月安全感,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楚然来了,挤进他们之间,隔的更远了。
他快速跑到上官家,别墅区离得不远不近,天气不热,可跑过去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
“周凌啊,好孩子,你帮我跟八月说说话吧,她哭了好久我担心她身体”
上官婉儿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怎么可能喜欢楚然那小子,她就不认可楚家的家教,要是没有经济下行期,结局的发展走向就会不一样。
轻轻叩门还带着微微喘气声“八月,是我”
不过两秒钟的速度开门把周凌拉进来了,又重新锁上门。
再也忍不住了,几乎要把所有悲伤情绪埋在他锁骨处诉说给他听,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扑进他怀里,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抖不止,哽咽和抽泣声破碎不堪。
周凌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残存的力气将她紧紧箍住,手臂环过她的背脊,那么用力。
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感受到她的颤抖和无法顺通的呼吸。
他一只手仍紧紧揽着她的肩背,另一只手抬起来,掌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一下一下,极其温柔地,规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在,没事了,我在这里……”他拍着她的背,帮她顺过那口噎在喉咙里的悲恸之气,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也仿佛在借此动作,安抚自己那颗仍在闷痛中震颤的心脏。
周凌忽然想起多年以前陈八月说过自己做的梦,居然和今天重叠了,可他也在那个时候告诉她,不要害怕,如果那一天真的来到,他会在背后为她遮风挡雨,在前方为她铺路,交给他就好,陈八月只需要做她自己就好。
两人紧紧相拥,在无声的悲戚与温暖的抚慰中,寻求着唯一的支撑和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