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从国外回到北城的姜九,倒完时差,刚睁眼就听保姆来汇报:
“夫人,您的父亲打电话到了别墅的座机上,问您怎么手机不接电话。”
她听到养父有事找她,下意识头皮发麻,伸手去捞手机,在翻过屏幕之前就已经心脏紧缩,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
等打开,看到十几个未接电话时,更是眼前一黑。
把保姆打发走后,她深吸一口气,拨了回去,那边却迟迟没接,笃——笃——的声音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凌迟。
第一遍没打通,一直等到了自动挂断,她咬紧嘴唇,又打了第二通。
这下,在响了十几秒后,对面才姗姗来迟地接起:
“回来了?”
她嗓子滞涩得厉害,半个月里在旅游时一点一滴被裴垣建立起的自信,又在听到姜安泰声音的这一刻前功尽弃,哗啦啦崩塌一地:
“回、回来了。”
“过得怎么样?”
他一开场问的是家常话,好似十几个电话打过来,是真的只是关心她的旅途是否平安愉快一般。
姜九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不断揉捏着衣角:
“挺好的。”
“那就好。下个月新年,挑个时间回家来吃饭,把裴总也带上。”
“……是。”
电话挂断,姜九陷入了呆滞的茫然之中。
那种久违的,双脚踩不到地面的感觉又回来了。
……
姜家比起裴家虽然等级稍差一些,但也曾跻身富豪阶层——如今依旧在姜安泰的运作下,维持着蒸蒸日上的假象。
这次回门,裴垣带回来的礼虽然也算丰厚,但相较于他那个阶层的人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敷衍——都是些大众化的烟酒补品之类,新年贺礼和回门礼加起来就那么一点儿,一看就是交给助理帮忙挑的。
但这门婚事本就是姜家理亏在先,姜安泰不敢置喙,同时还在心里嘀咕,裴垣只带了这么些东西回来,要么就是还记恨姜衔枝悔婚,要么就是姜九那个没用的东西,没能抓住他的心。
这些算计,他都没摆在明面上,餐桌上依旧和裴垣谈笑风生,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丛薇则冷着脸坐在旁边。
姜安泰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丛薇,提醒她不要拉着张脸,又立刻转头笑着问裴垣:
“我们家姜九跟你相处得怎么样?她从小就听话,省心,脾气也好。”
裴垣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看向姜九,却如同初见那会儿一般,此时只能看到她低着的脑袋和乌黑发顶了。
她又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裴垣抬手,将酒杯底部在餐桌上轻轻一碰,算是和姜安泰碰了杯,语气温和冷淡:
“我的妻子,怎样我都是喜欢的。我会做一个尊重爱戴她的丈夫,哪怕她不听话,不省心,脾气不好,我也不会厌倦她。”
一旁丛薇闻言,脸颊一僵,全程没再说一句话,勉强把碗里饭菜吃完,丢下一句“我不舒服,失陪了”,就起身离席,上楼回了主卧。
姜安泰有些尴尬,打着圆场:
“最近换季,她可能胃口不太好,还请裴总理解。”
裴垣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等到晚间,裴垣下楼想给姜九泡杯蜂蜜柠檬水——现在是最冷的一月份,但她在的地方都开着地热或者空调,容易口舌干燥,她就总爱喝点儿甜丝丝的糖水,起初是偷偷泡,被发现后,他每次都现切柠檬,亲手给她泡。
在回姜九房间时,经过走廊,却听到反方向的主卧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咒骂声,几乎全是女人一人的咒骂。
他本无意听墙角,但是他们提到了“姜九”二字,他的脚步就不得不停一停了。
“裴家!多好的亲事!人家看上衔枝,是她的福分!放着现成的裴太太不要,非得扶贫去嫁温家!要是没有裴家也就算了,凭衔枝的本事,下嫁也能过得自在,但现在你看看裴垣,到底哪里比不上温时遇!?怎么偏偏哄得衔枝瞎了眼,跟他跑了,白白便宜了姜九?”
“老婆,你冷静一下,别生气,她不是刚稳定下来就给你发消息了吗?说温时遇在金融街看准了一个商机,目前竞争力很小,是个蓝海……要是咱家在这时候能拿出钱来入股,将来就算那小子发达了,也丢不开咱们女儿是不是?”
“钱!又是钱!”说到这里,丛薇声音压下去一点,“咱家哪来的流动资金……”
二人嘀嘀咕咕了一阵不知道什么之后,才恢复了正常音量,丛薇依旧怒气冲冲:
“衔枝只是暂时被温时遇蒙蔽了,早晚会回来的,姜九那个死丫头,不要脸抢了她的东西,到时候要叫她连本带利吐出来!”
“老婆你少说两句吧……本来就是衔枝逃婚,这事儿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明面上咱们不占理啊,咱不跟他争,好不好?”
裴垣眉头越皱越紧,手中握着的冰镇蜂蜜水,已经开始有水珠挂在杯壁外侧,一滴,两滴,滴落在款式陈旧,看上去有半年多没清洗的手工地毯上。
深色水痕晕开,像一块碍眼的污渍,顽固地黏着在他的视野之中。
……
不久后,次卧的门被敲开。
这是姜九被接回来后,住了九年的房间,三十平左右,有独立卫浴,布置看上去和普通的客卧没什么区别。
不知道是后来搬走了,还是她住在这个家里的时候就没把这里当家:
什么都没添置,一看就知道是入住时的初始格局,私人用品很少,墙上干净得连个挂钩都没有。
裴垣端着杯子走进来时,她正背对着他,蹲在柜子前面很紧张地翻着什么东西,在开门的一瞬间就把抽屉猛地推了回去,背靠着柜子欲盖弥彰地打了个招呼:
“你回来了?”
“嗯。”他弯下腰,把飘着冰块和新鲜柠檬片的冰水递过去,大颗冰块在杯壁碰撞出轻响,“在找什么?”
姜九知道他已经发现了,但在赌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会主动窥探自己的隐私,于是咽了口口水,弱声弱气道:
“……不能给人看的东西。”
“放心,我不看你东西。”裴垣站起身来,绅士地后退几步,指了指她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可以借我一下吗?有几个报表要改。”
姜九迅速在脑内过了一遍电脑里的东西,这台笔记本是她高中的时候查资料用的,里面应该没什么敏感的东西,于是便点了头。
裴垣便背过身去,拉过她的人体工学椅坐下了,不一会儿进入工作状态,不再开口。
姜九自己则从书架上淘了本《基督山伯爵》,靠在床头当睡前读物看。
普通人这会儿大概会刷手机,玩点儿游戏、看看视频什么的,但是姜九已经很多年没有把手机当成娱乐工具了,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打开。
二人一直在同一个空间里安静地各做各的事,偶尔响起的翻页声和鼠标点击声如同白噪音,莫名令人心安。
熄灯后,姜九本想背对裴垣,但想了想,又翻过身去,试探地往他身边挪了挪,下一刻,就被一只胳膊按着背部,满满当当地揽到了怀里。
不过一秒的时间,两具本来还有些疏远的躯体,一下子变得亲密无间。
她一只手蜷缩胸前试图维持最后一点距离,另一只手则不知所措地环上对方宽阔腰背,轻轻搭着。
“想要?”
男人的气息喷洒在耳畔,让她浑身如同被电流蹿过,下意识攥紧了他睡袍衣襟,小声道:
“不是……只是,觉得……很……”
她结结巴巴了半天,才想出一个形容词:
“安全。”
这是她的闺房,但承载的她少女时代的记忆,基本全是不美好的东西。
无数个深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数次反问自己是不是不够好,无数次对自己说要忍一忍。
那个时候,她很想有个人来抱抱她,说两句鼓励的话,告诉她,她其实很好。
哪怕是骗她的也好。
谁的怀抱都好。
有代价的也行。
可是即使是温时遇,他的口中也从来没有吐出过例如——
姜九,你真的很好。
这样的话语。
他的评判都是有标准的,具体的。
例如,姜九,你这么会打扫房间,真贤惠。
姜九,你化这个妆好看,昨天的就很丑。
姜九,你最好了,帮我写份检讨呗。
而如今,站在22岁的,姜九的视角来看,过去的那个卑微讨好的女孩,就像和她隔着一层迷离浓厚的雾。
看似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在脱离了那个压抑的环境之后,她在新的土壤里慢慢生根发芽,长出了新的血肉,成了一个区别于之前的自己。
身边的人,对她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她即使抬起头来,也不会有人会骂她狐狸精,勾引别人男朋友。
她即使拿起手机,也不会再有谩骂的短信进来,咒她去死。
她即使不说对不起,也不会有人指责她不懂礼貌。
她窝在裴垣怀里,像倦鸟倚着栖木,呢喃低语:
“我觉得很安全,因为……我知道,你会替我挡住所有不好的东西。你不会嫌弃我自卑胆小,不会笑我内向怯弱,你会夸我的琴弹得好听,妆一天比一天好看,不会试图对我指手画脚来改变我,评价我……你允许我缩在龟壳里看世界,也鼓励我走出来……好像在你这里,我做什么都可以。”
和温时遇在一起的时候,她每天都在痛苦和自我催眠之中反复煎熬。
可是和裴垣在一起之后,她反而不会再问自己幸不幸福这样的话了。
身处于光中的人,是意识不到黑暗的。
裴垣微微低头,感觉到胸口一片温热转凉的濡湿。
“你这么好……这么好……”她将额头抵在他的锁骨处,深深蜷缩起身体,鼻音浓重,“我怎么配得上啊……”
发顶落下轻吻,裴垣说话时,胸腔在她手底震动:
“你很好,不喜欢你的人,都是在嫉妒你。你这样漂亮,这样优秀,能年纪轻轻就和比你大五六岁的前辈一起同台演出,也能迅速察觉到身边人细微的情绪变化,照顾到他们的心情……姜九,你比你想象的要好得多。
“至于我呢,其实我也有很多缺点……不过,如果在这个时候就全部告诉你,或许你就再也不会喜欢我了,所以,要等我们更熟悉一点的时候,你再自己去发现,好不好?”
姜九没说话,只是伏在他胸前,极力压抑着泣音,肩膀抖得像风中枯叶。
太晚了。
她为什么没有早点遇到他,以更体面的、更鲜活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而不是现在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她。
是她的错……是她的错。
她没有抬头,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裴垣说自己“也有很多缺点”时,眸中一闪即逝的晦暗之色。
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又更依赖他——更爱他一点了。
就算这份爱得不到回应,他对她只有责任也好。
他从未对她提及过爱,说过最多的只有他应当给予妻子的尊重和爱护。
她不是没有察觉,但她甘愿眼盲心瞎,只接住他愿意给予的东西。
没有爱也没有关系,她不配拥有那么奢侈的东西……
那种东西,她向温时遇索取过,但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爱这种东西,只是优秀的人之间的消遣游戏,不可能落在这样糟糕的她身上。
没关系,只要他永远在她身边就好。
她会留住他——
不惜一切代价。
……
深夜时分,姜九枕着的手臂悄然抽出,男人动作极轻极缓地起身,下床之后,俯身用指腹小心拨了拨她卷翘纤长的睫毛,确认她已经睡熟,才在房间小夜灯的光照下,走到了她之前试图掩饰的柜子前。
他是答应过不看她东西。
但她今日回到本该让她感到放松的闺房后,不但没有松弛下来,反而还抱着他哭了很久,那样子,就好像是被什么记忆侵袭一般。
问她,也不肯说。
这不正常。
他想更了解她,现在,立刻。
他拉开第一层抽屉,手机手电往里探照,那里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大多是国内外音乐比赛的奖状和证书,还有两个小奖杯。
他对音乐界的赛事有所了解,这两个都是含金量很高的国际青少年音乐比赛的奖项,一个一等奖,一个二等奖。
然而它们就和其他重量级不同的证书奖状一起,被随意地丢弃在抽屉里,不见天日。
第二层抽屉里装着的是一些初高中的课本,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他随手掏出一本物理书,就发现书页有一半都是皱巴巴的,泡了水再晒干一样。
扉页用娟秀小字写着“姜九”二字,被人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叉。
他脸色越发阴沉,继续往下翻找,几乎所有的课本上,都有被人恶意涂改的痕迹。
那些谩骂的字句,无外乎“骗子”、“捞女”、“狐狸精”一类在他看来很幼稚,但却能确确实实对青春期的少女造成真实伤害的指控。
在课本和课本中间,夹着一本带锁的密码本,很小心地掏空了一本很厚的书,夹在里面,如果不是裴垣心细如发,根本不可能发现。
他指腹摩挲着日记本的四位数字锁,这才想起来,他似乎并不知晓姜九的生日。
她的密码会是什么?
脑中灵感一闪而过——
刚才借用姜九的电脑时,问了她开机密码。
裴垣借着手电的光,输入了“0305”,密码正确。
扉页写着一行字:
这本日记的密码,是我的家人永远记不起来的数字。
他手指微颤,用指腹轻轻划过那行透着倔强和绝望的稚嫩字体,难以想象她当初是用怎样的心情写下这行字的。
如果她真的不在意生日被遗忘,就不会刻意写这一行字。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行为背后对亲情和被看见的渴望。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但在阅读这本写于初中的日记的中途,有好几次都差点看不下去。
“他夸我做饭好吃。我想多练习几次,下次做更好吃的给他。但被保姆阿姨骂了,说我浪费食材。”
“他说我妈妈不要我了,只有他要我。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妈妈没有卷款跑路,她没来找我,一定是出了事情!”
“书包又被扔了。养姐让我滚出她家。我也想滚,但是养父不让。他说会有损企业形象。”
“体检结果没有异常。但是我的胃好痛。好痛。”
裴垣啪地合上书页,深呼吸,才让眸底翻涌的怒意停歇。
他觉得,以前的背调,还是做得浅显了,回去得把负责人降薪。
她并非“勾引养姐未婚夫的狐狸精”,她只是受人蒙骗了。
从前,她的身边全是坏人,但,从今往后,有他在,可以全是好人了。
他将所有东西都恢复原状,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上,将又轻又软的妻子拥入怀中。
一股从未有过的怜惜之情充溢着他的胸腔。
他从来都明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正遭受着苦难,但身处的阶层,让他很少正视那些苦难,如同隔岸观火般无动于衷。
这次,是他亲近的人在受苦。
他想拉她一把,不愿让她……深陷泥潭。
无关乎治疗,无关乎自我价值。
是他想这么做。
……
几日后,他们买票回到了北城,约好的一月一次的心理看诊时间也到了。
裴垣这次下班过来的时候,精神面貌和前几次明显不同,连刘咨询师都忍不住打趣说:
“看来蜜月旅行很顺利。”
裴垣轻笑,坐下后刚准备拿出手机静音,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机不在兜里。
表情一僵,他忽然想起,临出门前,手上忙着接姜九递过来的装了午餐便当的保温桶,随手把私人手机搁在了一旁的鞋柜上。
本想着先打好领带,一会儿再拿,却被她踮脚主动亲了一口,一时间找不着北,出门就忘了带手机。
……美色误人。
他本想就这么做完咨询回家,毕竟私人手机的联系人,一般都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找他,即使真的找不到人,也都知道给吴助理打电话——他俩一般都在一起。
但他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
他的私人手机设置了私人行程提醒。
这个时间点,该提醒他来看诊了。
姜九就在家中。
她现在在琴房,还是在客厅?
会听到日程提醒吗?
她知道了他有心理疾病……会怎样看待他!?
裴垣一贯处变不惊的心脏,第一次剧烈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