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裴垣走后,姜九就把自己关进了琴房,进行每日的例行练习。
一日不练走下坡,之前蜜月旅行,已经落下许多,因此近日尤其勤奋。
团长南青岩已经告诉过她,一年之后会在国家歌剧院演出,潜台词就是也会让她出场。
这么重要的演出,她不会丢团长的脸的。
等她练足了八小时,抬头一看,夕阳西斜,已经到了平日里裴垣回家的时间。
她先是一喜,接着又想起来,今早还睡得迷糊的时候,裴垣在她耳边说,他今晚有应酬,要晚点回来。
她琢磨着在他回来之前还有些时间,自己今日的练习已经结束,难得空下来的时间可以用来给他亲手做些大菜,正好她厨艺不错,还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显露过。
她很想听他夸她。
正下楼,便听到玄关处传来了日程铃响的声音,还以为是他回来了,三步并做两步从楼梯上奔下来,迎到门边,却见只是放在换鞋凳上的手机在响。
手机屏幕朝上,显示着【18:00,心理诊疗】的日程提醒。
她离得远,正往那边走,就见保姆从一旁的厨房里匆匆走出来:
“不好意思,刚刚在做饭,没听见,裴先生,稍等,我这就——”
保姆话说到一半,看到那个兀自响铃的手机,站得比姜九近,因此先她一步看到了日程上的字,连忙小跑过去捧起,迅速悄悄划去日程,将手机双手交给姜九:
“夫人,给您。”
姜九怔愣一下,觉得保姆太过急切了些,但也没往别处想,只觉得裴家的保姆比姜家热情多了,小声道了句谢,非常有边界感地没看他屏幕,将手机放到自己的居家服口袋里,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客厅的复古座钟。
才六点。
裴垣今晚说,七点半之前到家。
他从不食言,但明明已经知道了他几点回来,姜九心中却还是焦躁难安。
她比她想象的还要依赖他。
才短短半个月,她就对他上了头,不管是心理还是生理上都离不开他了,甚至产生了一种24小时都和他黏在一起的冲动。
这种热恋期的表现,在之前和温时遇在一起时,从未出现过。
姜九对这种感觉既陌生又惶恐,一颗心不知该如何安放才好,索性抱了个平板,坐在客厅沙发上等裴垣下班回家。
她想第一时间看到他。
平板上登录了微信,她把和叶之言的聊天框当留言板用,洋洋洒洒、语无伦次地向这个唯一的闺蜜倾诉着此刻心中矛盾的、无处安放的情感。
不严谨地说,叶之言算是姜九的忘年交了。
她比姜九大整整八岁,今年三十,已经成为了一名有资格主刀的临床外科副主任医师,在这个年龄段属于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别人乍一听她的年龄和职称,还有已婚身份,总是下意识以为她会是个长了法令纹、面色枯黄、不苟言笑的严肃妇女,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几二十岁的样子。
实际上姜九十八岁遇见她的时候,还以为对方和自己同龄——永远得体精致,仿佛焊在脸上的淡妆,虽然廉价却品味很不错的潮流穿搭,还有怪物一样充沛的精力,导致很多社会人甚至是大学生第一眼看到她,总会错喊成小妹妹。
她当时二十六岁,直博在读,在那种高强度学习的压力环境下,依旧抽空参加了社会上的流浪猫狗救助组织,和姜九就是在那个组织里认识的。
十八岁的姜九和二十六岁的叶之言聊起来没有任何代沟,二十二岁的姜九和三十岁的叶之言也没有。
虽然叶之言不是在做手术就是在做手术的路上,为此忙得连姜九的婚礼都没能赶上,但她依旧毫无疑问是姜九人生中第一顺位重要的人之一。
不过往常回消息大部分时间都是轮回的叶之言,今日却少见地秒回了她:
“十分钟后手术,太长不看,二十字概括中心思想。”
姜九非常上道地告诉她:
“我好喜欢裴垣。他真的很好。”
对面“正在输入中”了很久,才蹦出来两个字:
“so?”
“可是我可能要做许多对不起他的事情……我该怎么办?”
那边直接发了语音过来:
“马上进手术室,你先说着,我出来看。还有,只要姐妹你不出轨,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事儿是对不起他的。哦对了,你最好别是出轨,我工作忙,不一定能捞你,到时候别说在我家洗澡。”
姜九看着那行转文字,不知道该怎么跟叶之言说姜家想从裴家捞钱捞资源的算盘。
最近有个政府招标,裴家和姜家都参加了。
房地产开发,是二者少有的重合的商业领域。
上头要将一片空地改建成度假村,还要修建医院、游乐园、商业街等配套的娱乐设施,如果能拿下这个项目,姜家或许能借此一举翻身。
姜家是从姜安泰爸爸那一辈开始,靠炒房富起来的,在海城横着走,北城却不够看,不过优势在于这个度假村项目本身就位于海城,交给姜家更符合扶持当地企业的政策。
裴家则是祖祖辈辈都有在此行业深耕的人才,但在近十几年里慢慢把资源从房地产往外挪,就是看穿了这个行业即将迎来泡沫和寒冬——这是人口下降会带来的必然结果,不是注入资金就能抗衡市场规律的,此刻不撤,容易被反噬。
只是最近不知裴垣在想什么,竟也加入了这场招标。
两家属于是旗鼓相当,最后的招标结果几乎可以肯定是二者之一。
姜安泰想让姜九套出裴家的竞标底价,一旦成功,就是几个亿的损益。
损裴家,益姜家。
不行。
涉及商业机密,太过敏感,她不能和叶之言说这些。
“……对不起,不会把你卷进来的。”
姜九迟疑片刻发过去,叶之言那边已经不回了,应该是进了手术室。
她长叹一口气,往后靠在沙发上,手背掩住眼睛。
姜安泰已经催了好几次,本来她看到手机就害怕的应激反应已经好了很多,这两天硬是被他催得复发了,现在即使听到别人的手机铃声也会忍不住发抖。
她没办法跟裴家的任何人求助。
她嫁进来时间还短,在任何人的眼中,姜家养了她十几年,她理应和姜家是一个阵营的。
姜家的算计,她理应知情,如果协助,就算从犯,到时候东窗事发,她会是第一个被钉上耻辱柱的靶子。
即使她大学四年已经靠四处巡演凑够了姜家在她身上投的钱,那本记账的本子上所有名目都被划去,钱款连带利息一次性打到了姜安泰账上——可在外人看来,她依旧欠姜家的。
她不知道除去金钱外,欠下的人情债到底要怎么才能还清,到底怎么才能正大光明地摆脱姜家人的身份,不是姜九,而是做回“叶酒”。
她是真的没办法了。
玄关处忽然传来开门声,她立刻把平板锁了倒扣,站起身来的同时,就见裴垣拖鞋也没换,匆匆往客厅走,步伐都比平时迈得大了许多:
“韩姨,我手机呢?”
保姆正一趟趟往桌上端菜,闻言忙道:
“夫人收着呢。”
他顿时僵立原地,像被按了静止键,素日里冷静的大脑忽然不转了,缓缓扭头,看到姜九就站在沙发前,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像是有些慌张和难过,但那情绪淡得像是他的错觉。
他没有镜子,但能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表情应该也挺难看的。
不知为何,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他缓缓向她走来,用一种比往日里更审慎的态度,仔细观察探究着她的表情,再联想到她刚才看到自己时,猛地把平板倒扣在桌面上的动作,一个结论轻而易举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她在查资料。
行程表上写了心理诊所的地址,她一定在查那间诊所的资料。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有心理疾病了,并且,看上去似乎,在怕他。
原本,在灯红酒绿的钢铁丛林里,大家生活节奏快,压力都大,作为现代人,有一两种心理疾病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被当作时髦调侃,以此消解其中的沉重意味。
但他知道,他在姜九面前表现得太正常了,这让他在姜九心目中的形象被捧得很高。
这也导致,若是有朝一日形象崩塌,他破裂的神像碎片会再一次刺伤她。
唯有他,不能出一丝差池。
他藏起了自己所有阴暗的,不好的特质,掩饰自己被无限拔高的阈值,克制住时常觉得空虚无聊的厌世感,尽全力演绎出一个为她量身打造的救赎天使形象,陪她扮过家家。
他可以包容她的所有小缺点,无条件地支持她,宠爱她,赞美她,将她被打碎的身体和灵魂一点点捡起来,拼凑,粘合,用尽耐心,像组装一件举世无双的乐高一样,组装她。
那种成就感令人目眩神迷,超越了一切俗世所能提供的生理快感。
即使是现在,他不觉得自己爱她的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他着迷于亲手重塑她。
可她感激崇敬的目光让他满足的同时,也给了他不小的心理压力。
因为实际上的他并不是这样好的。
他前半生过得太顺风顺水,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这导致他在面对超出掌控的事件和挫败时,会被消沉和软弱的情绪困扰,也会觉得人生该尝试的他都尝试过了,活着其实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情。
这些都是他过于肥沃的成长土壤带给他的反噬。
他那晚说的话都是真的,他怕姜九了解了真正的他之后,就不会再喜欢他了。
他可能永远都学不会爱她,但他不介意演一辈子——只要她还爱他,需要他。
她是维系他和人间的绳索。
可现在,他的演技,如此快地被戳穿了。
姜九在看到他回家时,下意识退出了和叶之言的聊天界面,平板倒扣,生怕他看见一般,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局促地绞着衣角。
她本想说些什么,但看到裴垣脸色不对,几乎是身形不稳地向她走来,等二人走到极近的距离时,她没有从他身上嗅到酒气。
下意识看了眼钟表,现在才六点二十,他不是有应酬吗?
没有喝酒,但路都走不稳了,他怎么了?
她扭头的表情被裴垣解读成不愿和他对视的回避。
他的情绪更加低落,下颌紧绷,直至走到她面前,也没想出什么合适的托词来解释,为什么他看上去这么正常,这么“好”的一个人,会需要看心理医生。
他不愿让神像缺损哪怕一角。
他理应为她遮风挡雨,不叫她担惊受怕。
坚硬喉结滚了滚,裴垣最终只是扯扯嘴角,无力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发顶,就像初见时那样温和:
“把手机给我吧。”
姜九这才反应过来,低头从兜里掏出手机交还给他。
裴垣低头,看到消息通知栏里,属于心理诊疗的行程已经被划掉了。
她看过了。
可他还是不死心,垂眸看她,眼下那颗小痣配上柔软小心的眼神,能让任何人陷进去:
“你刚才,在用平板看什么?”
姜九想到和叶之言谈论的那些话题,尤其是关于出轨的,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编个瞎话糊弄过去,但她不愿也不敢说谎,嘴唇颤了颤,最终只是声若蚊蝇道:
“在和……朋友聊天。”
嗯,在和朋友聊天。
但是不能让他看到,是吗?
真的是朋友吗?
裴垣面上不动声色,将这件事揭了过去,等到晚上姜九被他折腾得熟睡后,才从床上起身,幽魂一般,赤着脚走到客厅。
平板被放在沙发桌上,依旧是倒扣着,屏幕黑漆漆的,在被他翻转过来的瞬间,锁屏亮起荧光,锁屏的照片是一张写满了文字的绿色底图,上面横七竖八写着例如“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弹琴不辛苦,命苦”、“多练一分钟可打败0.01%的竞争对手”这样的标语。
裴垣之前从没见过姜九的平板,没想到她私底下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唇角不禁勾了勾,在输入密码界面熟练地敲下“0305”,锁屏应声开启,停留在锁屏前的微信界面。
他唇角的笑容凝住了。
“哦对了,你最好别是出轨,我工作忙,不一定能捞你,到时候别说在我家洗澡。”
“对不起,不会把你卷进来的。”
这个所谓“叶叶不是耶耶”,就是她提到过的这辈子最好的闺蜜?
出轨?
不会把闺蜜卷进来?
荧光自下而上,映得他的面容诡谲难测。
姜九。
你最好别是出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