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行程提醒的误会,很快由保姆韩姨解开了。
裴垣回家时表情就不太对,她那时候忙着上菜,又顾忌着姜九在场,就没能单独跟他说,等到裴垣得知姜九其实并没有看到他的行程提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韩姨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随着裴家父母环游世界,她也清闲下来,休息了一阵子,赶上裴垣结婚,就搬来了婚房,继续服务。
裴垣的父母都不清楚他在看医生,但是韩姨知道。
她也知道他不想被别人,尤其是姜九知道这件事,就悄悄替他瞒了下来。
在得知没有暴露的的一瞬间,裴垣是真的大松了一口气,立刻给她转了一万作为奖金。
但同时,韩姨也不无担忧地告诫他:
“夫妻双方有事还是不能瞒着,而且夫人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帮您的。您的压力会小很多”
他站在保姆间门前的过道里,顶灯柔和地从上至下将他的影子缩得很短,也使得他的表情显出些消沉和逃避的情绪来:
“……再说吧。”
……
不久后的周六清晨。
姜安泰破天荒联系她,要她给他两张票,他和丛薇要去看她最近的一场演出。
姜九盯着微信上的那行文字,感觉心脏一点点冻结。
她十二岁开始练古筝,十年里,他们没有完整听过她哪怕一首曲子,演出更是从没出现过,对她的要求只有拿奖。
现在突然想起她来,是为了那个房地产竞标的事情,要来找她说情吗?
姜九本能地不想给他们票,甚至盘算着等演出结束,再假装才看到消息。
但理智告诉她,就像之前联系不上她,他们能打电话到别墅座机那样,一味的逃避只能让他们直接找上裴垣。
到时候,他们会用怎样的话来在他面前诋毁她,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他们会说她是个不孝不义的白眼狼,说她那些晦暗过往养成了她不讨人喜欢的脾气,说她小时候被亲生父母养歪了……
她的一切都会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姜九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好久才发过去:
“我把电子票发给你们。”
她作为演出者,有家属席位可以安排,最多两人。
印着检票二维码的电子门票发到姜安泰手机上,姜九刚准备起身去练琴,肩膀就被圈住了。
裴垣低沉磁性的声音从她发顶传来,含着刚睡醒的哑意:
“平常不见你碰手机……有急事吗?”
姜九连忙熄屏,支支吾吾道:
“我……我下周五在隔壁市的剧院有个演出,我养父母要去看,问我要票。”
裴垣听到此处,轻声“啊”了一声,有些意味深长:
“有给我留一份吗?我也想看。”
她的肩膀放松了些:
“抱歉,演出五点钟开始,你下班过来可能赶不上。”
一个湿热的吻落在肩头,她浑身酥麻地听到他说:
“为了看我妻子的演出,偶尔早退一次也没关系。”
姜九的大脑轰地一声原地蒸熟,结结巴巴道:
“可是、可是家属票只有两张,我都给了他们。”
“那我看看特等席还有没有座位了,实在不行,看看有没有包厢。”
裴垣说着已经拿起手机,搜了九州女子管弦乐团的排期,看到周五晚的那场演出座无虚席,所有的票都抢售一空。
姜九有些窘迫,小声道:
“这次演出是为了庆祝市剧院成立八十周年,许多重要的人都会来,所以票很难抢。”
裴垣若有所思,没说话。
姜九开始感到不安了,翻过身去,面对面小声问:
“怎么了吗?”
他抬手在她背后安抚性拍了拍,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隔着她的手掌传过来,显得沉稳踏实,说出口的台词却带了些委屈:
“在想,到时候我就去剧院门口,出高价跟人买票。”
姜九噗嗤被他逗笑,但又很快感到心中酸涩,他这样支持她,她却连张票都给不了他:
“我可以去问问团里的其他姐妹……要是有多余的票,我就买下来。”
“好啊,那我们就做两手准备,到时候谁先弄到票,就通知对方,好不好?”
裴垣像是订下一个郑重的约定一般,很有仪式感地用小指勾起她的手指。
姜九有些羞涩,他有时候会把她当孩子哄,但同时又会尊重她的想法和决定。
当这种矛盾感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她就会对他喜欢得不得了。
她缺失的那些爱,父爱,母爱,情爱,那些不同类型的爱,都能在他身上得到弥补。
姜九抬起手指,和他小指相勾,轻轻晃了晃:
“一言为定。”
……
市剧院的演出请来了很多著名的交响乐团,演奏会持续上中下三场,姜九的场次在傍晚,也是最抢手的一场。
除了时间安排上的优势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琵琶手”南青岩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她有自己的个人账号,主要做琵琶教学和团员日常生活分享内容,在社交媒体上的粉丝数已经破百万,甚至有粉丝追着她的演出到处跑。
在姜九加入进来之后,她又凭着南青岩上传的一段几十秒的排练视频小火过一把。
大家都在猜测这个新加入乐团的漂亮姑娘是谁,甚至有人自发组起后援团,搞得跟女团出道一样——
九州女子管弦乐团的人员组成都是女性,看着倒确实和女团差不多,可惜里头大都是醉心技法的清贫艺术家,只靠固定工资活着,演出分成分到每个人手里只剩下可怜的一点点,比起女团的吸金能力差远了。
南青岩曾经开玩笑地说,要不真的组个团算了,就当是迎合年轻人的需求,也顺便赚点外快。
但姜九身份特殊,嫁给裴垣之后更加特殊,签过保密协议,不便太过招摇,南青岩也就没让她再抛头露面,只保留了那段只有侧影的弹古筝的短视频,转而去拍其他团员。
姜家和裴家把她的个人信息保护得很好,因此目前她的身份还没有被大众扒出来,想见她真人的只有老老实实买票听演奏会一条路可走。
几种因素叠加在一起,让九州女子管弦乐团的演出更加受人瞩目,这就导致了开始抢票后的一秒之内,市剧院自己开发的售票小程序就因为大量用户涌入而瘫痪了。
几乎可以想见,演出当天,会是何等盛况。
离谱到当姜九提前两个小时到达市剧院时,看到的就是人山人海等待检票的长龙,从剧院门口一直排到街角。
如果从正门进,就必须从人群中挤进去……
已经有听众似乎认出了她,遥遥向她招手。
姜九怕极了人多的地方,用围巾把自己裹成印度妇女,才在南青岩的指示下避开听众视线,从剧院后门的员工通道溜了进去,不像是来演奏的,倒像是来偷琴的。
“还有两个小时开场,先去熟悉一下主办方准备的琴,我刚才给你看了下,面板上头的雕花刻得不好,容易勾衣服,你一会儿得穿大袖子,上台的时候注意着点儿。”
南青岩叮嘱完她,又马不停蹄地打电话,在群里发消息,指挥剧院保安去接应其他被困在外面的姐妹了。
在演出正式开始前的十五分钟,团员们都换好了广袖流云裙,她最后确认了手机里的消息,养父母已经检票入场,对她的演出展现出了空前的热情。
放在从前,他们连她的生日都记不住,今天却不但提前进场,还派人给她送来了恭祝一切顺利的花篮。
可她不喜欢向日葵,那是姜衔枝喜欢的东西。
向日葵一生都在追逐日光,追逐那高悬于天际,永不会为它停留的光明。
她看到它就像是看到了可悲的自己,有一种照镜子的被冒犯感。
毕竟她小的时候,来到姜家的第一天就曾试图叫他们“爸爸妈妈”。
可惜还没能说出口,就被姜衔枝的撒娇打断了。
十岁的姜衔枝一边挂在爸爸脖子上嚷嚷着爸爸最好了,一边瞪着她,像是维护自己领地的凶兽幼崽:
“我不要她叫你们爸爸妈妈,叫什么都行,不可以叫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分给她!”
姜安泰和丛薇对视一眼,也默认了她的看法。
姜安泰私下还里告诫过她,她只是他捐精生下来的女儿,无论是道德层面还是法律层面,他对她都没有任何抚养责任,收留她只是看她可怜。
所以,别肖想不该想的,也别想撼动姜衔枝的地位。
这句话,她记了十三年。
如今,亲子情分已经被他们自己挥霍殆尽,姜九看他们和看陌生路人没什么区别。
一想到自己演奏的时候,养父母也会在台下看着,她就对登台表演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抗拒情绪。
这种情绪在几年前刚入团的时候表现得尤为明显,但她一直压抑得很好,再加上一开始她没资格独奏,琴声隐藏在其他人的琴声里,这给了她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可偏偏今晚,是南青岩对她寄予厚望的第一次独奏,曲目就是之前她没日没夜在练的《十面埋伏》。
虽然直到今天她都没想明白,她这样性格和麻薯一样软的人,团长是怎么放心让她弹这么杀气腾腾的曲子的,不怕她把台下听众都催眠了吗?
正准备将手机关机放进储物柜,微信忽然进来一条消息:
“我落座了,B区一排12座。”
是裴垣!
她先前紧赶慢赶在团里姐妹把手里的票卖出去之前截了胡,拿到了一张前排家属席的门票,第一时间发给了裴垣,而他今日居然真的提前下班,千里迢迢从北城赶了过来,就为了听她的演奏!
从北城到这里,起码要坐五个小时的车,他甚至可能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好好吃。
姜九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握着手机下意识东张西望,尽管知道在准备室是看不到他的,但就是忍不住抬头。
有些动作明知是无效动作,但她心中急切,就是会不自觉地去做。
“集中。”
脑袋被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姜九唔了一声,便见南青岩收回手掌:
“在想什么?手机该收了。”
她赶紧把手机放回去,局促地对团长笑了一下:
“我只是有些紧张。”
“现在紧张是不是太晚了?你是第一个上场的,得给后面的姑娘们来个开门红啊。”南青岩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肩膀,“你丈夫来之前还抽空跟我打了招呼,让我多关照你一下,说要是你觉得紧张,就给你这个。”
她说着,从一旁的手提包里取出个小盒,摇一摇,往她手心里倒入一颗方方正正的口香糖。
姜九迷茫,只听南青岩道:
“他说,嚼口香糖可以缓解紧张情绪,提升注意力。试试?”
姜九犹豫着将它倒入口中,一股柠檬的清甜顿时笼罩了整个口腔。
他知道她喜欢柠檬味。
一种被妥帖安置的安心感瞬间将她包围起来,刚刚的紧张感也逐渐被驱散了。
姜九感激地抱了抱团长,像是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一般,接着果断转身,微微扬起下巴,拎起裙摆走过后台长廊时,就开始进入状态,又在上台之间,将口香糖用纸巾包好,扔进了垃圾桶——如果可以,她想含着演奏完整场,但很显然,她不能嚼着口香糖上场。
但没关系,她已经不会害怕,也不会退缩了。
直至来到幕布后就位,她深吸一口气,于古筝前坐下。
幕布缓缓拉开时,她的视线锁定了B区一排十二座。
裴垣的座位就在她养父母的身侧,但她此时已经看不到其余二人了,满心满眼都是他充满鼓励的含笑眼。
她向他微微颔首,再次深呼吸,口腔中残留的柠檬味安抚了她的神经,一切杂念都被摒除。
抬腕,甲片在琴弦上勾出今日的第一道音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