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角亭精神卫生中心那栋压抑的灰白色建筑里走出来时,天空正飘着冰冷的雨夹雪。细密的雨丝裹挟着坚硬的雪粒,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带来刺骨的寒意。
许尽欢拒绝了吴叔递来的伞,任由那冰冷的混合物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外套。
他需要这寒冷,需要这痛感,来麻痹心中那翻江倒海的绝望。
父亲空洞的眼神、母亲冰冷的交易、悬在头顶上的三月期限……像沉重的枷锁,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觉得自己像一件被估价待售的商品,而唯一的买家,是他此刻最想靠近、却又最不敢以真面目相对的人。
“吴叔,送我去…苏小姐家。”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吴叔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少爷苍白失魂的脸和湿透的肩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调转了方向。
黑色的轿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平稳行驶,窗外是模糊的霓虹和匆匆的行人,车内是死一般的寂静。许尽欢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雨刮器机械地摆动,眼神空洞,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着内心的风暴。
车子停在苏家别墅门口。昏黄的门灯在雨雪中晕开一小圈模糊的光晕。
许尽欢推开车门,冰冷的雨雪瞬间将他彻底包裹。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拿伞,径直走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门铃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别墅内,餐厅温暖的灯光下,我正独自吃着简单的晚餐。
听到门铃,有些意外。这个时间,会是谁?
放下筷子,走到玄关。透过监视器,看到的景象让我心头一紧。
许尽欢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小兽,孤零零地站在门外。雨水顺着他的发梢狼狈地滴落,肩膀和胸前的衣料湿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
他的脸冻得发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最刺眼的是那双眼睛,平日清澈狡黠的狐狸眼,此刻盛满了水光,像破碎的琉璃,茫然又无助地望着门的方向,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我立刻拉开门,冷风裹挟着雨雪的湿气扑面而来。
“这么了,小狐狸?”
我试图用惯常的调侃打破这沉重的气氛,声音却不自觉地放柔,“被家里抛弃了?淋成这样?”
这句无心的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许尽欢强忍的闸门。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蓄满眼眶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滴答”声。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雨水,狼狈不堪。
我的心猛地揪紧,无措的伸出手,用指腹有些慌乱地擦拭他冰冷脸颊上的泪水和雨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
“好了好了,别哭,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许尽欢只是摇头,倔强地咬着下唇,任由泪水无声地汹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巨大的委屈几乎要将他淹没。
看着他这副随时可能倒下的样子,我顾不上追问,立刻拉住他冰凉刺骨的手腕,将他往温暖的屋内带:
“先进来!外面太冷了,你会生病的!”
他的手指冰冷僵硬,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将他安置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我去往卧室,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我从未穿过的毛衣和长裤。
又到杂物间,拿了全新的洗漱用品。
回到客厅,许尽欢依旧维持着被我拉进来的姿势,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只有眼泪还在无声地流淌。
“去客卫洗个热水澡,”我把东西塞进他怀里,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什么都别想,先暖和过来。有什么事情,等你出来,缓过来了,我们再慢慢说,好不好?”
我蹲下身,平视着他泪眼朦胧的眼睛。
他像是被我的声音唤回了一丝神智,迟缓地点了点头,抱着毛巾和衣服,像个听话的提线木偶,被我轻轻推进了客卫。
听着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我稍微松了口气,回到餐厅,却对着桌上冷掉的饭菜毫无胃口。
心绪不宁,许尽欢那双破碎绝望的眼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突然——
“砰啷!”一声闷响夹杂着东西落地的声音从客卫传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许尽欢?!”我立刻冲到客卫门口,用力敲了敲门板,声音带着急切,“你怎么了?说话!是不是摔倒了?”
门内只有持续的水流声,没有任何回应。死寂得可怕。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许尽欢!回答我!”我的声音提高,带着命令的意味。
依旧一片死寂。
“再不说话,我进来了!”警告出口,里面依然毫无声息。
担忧和恐惧压倒了一切顾虑。我猛地拧动门把手,推开了门。
弥漫的温热湿气扑面而来。
眼前的一幕,让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花洒的水流依旧喷洒着,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视线。
许尽欢并没有摔倒。他就那样笔直的站在水幕之下,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水珠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滚落。
他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就要退出去关上门!
下一秒,冰冷滑腻的手臂紧紧环抱住我的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阻止了我的后退。
他抬起头,湿透的、冰冷的发丝扫过我的脸颊,遮挡住了他大部分眉眼,我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瓣,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重重地印在了我的唇上!
这个吻,冰冷、湿润。它毫无章法,只有蛮横的冲撞和绝望的索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震惊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我僵在原地,足足有两三秒,才猛地反应过来,用力将他推开!
“许尽欢!”我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冰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别开脸,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许尽欢被我推得踉跄了一下,站稳。水珠顺着他光洁的皮肤滑落,滴在地砖上。
他抬起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和头发,终于露出了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空洞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带着被拒绝的羞愤和不顾一切的偏执。
“我知道!”他哑着嗓子低吼,声音破碎,“我当然知道!”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冷静和底线:“你先洗完,出来再说!”
我再次试图退出去。
“我不!”许尽欢猛地又扑上来,死死抱住我,力气大得惊人。
湿透的紧紧的贴着我,冰冷的触感和滚烫的绝望交织,形成一种诡异的冲击。
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水滴落在我的皮肤上,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控诉:
“你为什么不要我?!我都这个样子了…我都把自己送到你面前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要我?!!”
最后一句质问,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心口。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掰开他箍紧的手臂,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寒意:
“从来没有人要求你这样作践自己。”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许尽欢身体猛地一僵。
“可是…”他抬起头,脸上是水是泪早已分不清,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悲凉,“这难道不是你喜欢的吗?!你喜欢碰我!喜欢和我接吻!喜欢掌控我的感觉!那为什么我现在毫无保留地在你面前,你却推开我?!你为什么不要我?!”
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控诉着。
“因为我不是禽兽!”我的怒火终于被点燃,声音低沉而压抑。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吃痛地闷哼一声。不顾他的挣扎,我强硬地将他拖拽到客卫那面巨大的、蒙着水汽的镜子前!
“许尽欢!”我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向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的倒影,“你看看你自己!”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湿漉、布满泪痕和水珠的脸。红得像兔子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羞耻、绝望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整个人在冰冷的空气和水汽中微微颤抖着。
“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我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剖开他试图掩饰的一切,“你敢说你是真心的吗?你把你自己当作什么?!一件可以随意交换的礼物?一个可以博取同情的筹码?!”
我的手指用力,迫使他的眼睛看像我:
“你又把我当作什么?!一个能被这种拙劣手段收买的买家?!还是一个能被皮相诱惑的蠢货?!”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许尽欢的心上。
他眼神闪烁,里面充满了算计被戳穿后的惊惶和无处遁形的羞耻。他试图移开目光,却被我死死钳制住。
“呵。”我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充满了失望和自嘲,猛地松开了钳制他的手。
许尽欢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蜷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我胸口剧烈起伏,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那丝隐秘的心疼带来的郁气,声音带着疲惫和最后的克制:“洗干净,出来再说。”
说完,我决然地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客卫的门。
门外,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翻涌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停了。门被轻轻拉开。
许尽欢走了出来。他换上了那套干净的衣服,柔软的布料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头发用毛巾胡乱擦过,半干不湿地搭在额前。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泪痕未干,但情绪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他低着头,默默地走到沙发前,小心翼翼的在我脚边的后地毯上坐下。
我拿起吹风机,温暖的风和低沉的嗡鸣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
我沉默地拨弄着他半湿的头发,指尖感受着发丝的柔软和微凉。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吹风机的噪音试图吹散压抑的氛围。
直到他的头发彻底干透,蓬松柔软地覆在额前。许尽欢像是终于鼓起了一丝勇气,微微侧过头,讨好似的、极其轻微地用脸颊蹭了蹭我手背。那触感带着小心的试探和卑微的祈求。
他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望着我,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孤注一掷的祈求:
“苏独伊…我们…订婚好不好?”
空气瞬间凝固了!连吹风机的余音都仿佛被冻结。
我没有立刻回答好或不好。只是停下了所有动作,目光沉静地、带着穿透力的审视着他,声音听不出喜怒:
“为什么?”
许尽欢飞快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遮住了所有情绪。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强装的委屈和一种预设好的理由: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可是你总是不给我一个肯定的态度…我…我没有安全感…”
“就因为这个?”我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许尽欢的心上。
我伸出手,再次捏住他的下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他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
“许尽欢,”我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所有的伪装,声音冰冷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失望,“你又在撒谎。”
许尽欢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我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他无法逃避:“你有你的小秘密,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是追根究底的性子。但是我说过…”
我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冰冷的警告和深重的失望,“我讨厌被戏弄,更厌恶被欺骗!”
我盯着他骤然慌乱、试图闪躲的眼睛,一字一句,像宣判:
“坦白来说,你的伪装并不高明。虚情假意中带着点连你自己都骗过去的真意,真心流露时又掺杂着精心算计的假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许尽欢,你把这套玩得太炉火纯青了。”
每一句话都像剥皮拆骨,将许尽欢精心构筑的防线和借口撕得粉碎。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样赤裸的洞察面前都苍白无力。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看穿的恐慌席卷了他。
“我…我没有…”他只能发出无力的、破碎的音节,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这一次,充满了被戳穿的狼狈、无处遁形的羞耻,以及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悲哀。那哀伤又欲言又止的眸子,含着泪,大颗大颗地、无声地坠落,砸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呵…”我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自嘲般的轻哼。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心头那点愤怒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怜悯取代。
“许尽欢,你简直是天生的演员。”
我伸出手,指腹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近乎温柔地抹去他脸颊上滚烫的泪水。
直到他的抽泣渐渐平息,只剩下肩膀轻微的耸动。
客厅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雨雪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收回手,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拆穿从未发生。但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疏离:
“现在,可以说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许尽欢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他看着我的眼睛,嘴唇翕动着,母亲冰冷的话语、三月的期限、父亲的困境…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冲撞。
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不敢说。他不能说。
说出来,就是彻底的背叛和利用,连最后这点带着算计的“靠近”都会彻底失去。
说出来,他可能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了。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自我保护,让他死死地闭上了嘴。
几秒钟的死寂后,许尽欢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从地毯上站了起来。
他低着头,不敢再看我,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疲惫:
“我…我想回家了。”
一股巨大的烦闷和失望涌上心头,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站起身,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好。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