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自寒假那次在别墅的冲突之后,我和许尽欢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冷淡期”。
他依旧每天去羽毛球馆打工,我每天也会去打球,他下班时,我仍会开车送他回去,但两人之间的对话变得简短而客套,空气中总弥漫着一层无形的隔膜。
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和欲言又止,而我,则刻意保持着一段审慎的距离。那场雨夜他破碎的献祭和未说出口的秘密,像一根刺,扎在彼此之间。
年关将近,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节日特有的、混合着寒意的热闹气息。
父母带着小妹从挪威回来了,杭城的别墅短暂地热闹了几天后,我们全家便驱车前往苏市老家过年。
苏市的老宅坐落在一条安静的旧街深处,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式建筑,白墙黛瓦,虽历经岁月风雨,却依旧能窥见昔日的风雅与气派。
只是,自从奶奶几年前病逝后,这偌大的宅院便显得愈发空旷和寂寥。爷爷的身体也不似从前硬朗,精神头蔫了不少,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孤寂。
苏母提过无数次,想接他去杭城同住,方便照应,但爷爷总是固执地摇头。他对这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宅有着深厚的感情,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承载着无数回忆,他不愿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去适应城市高楼的局促与陌生。
车子缓缓驶入题有“东园”二字的门庭,绕过照壁,停在青石板铺就的前院。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洒在枯山水庭院上,显得静谧而冷清。
我们一行人刚跨过门槛,还没走进客厅,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难得的、颇为开怀的笑声,是爷爷的声音。
步入客厅,暖意混合着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只见爷爷正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脸上带着久违的、真切的笑意,正侧身对着一个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说着什么。
那年轻人是个男子,生得极其俊秀,皮肤白皙,眉眼精致,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羊绒裹身连衣裙,勾勒出纤细却不失力量感的身形。
他姿态优雅地端坐着,唇角含笑,正认真地聆听着爷爷的话,不时乖巧地点点头,显得十分温顺得体。
说着说着,爷爷似乎越发高兴,朝侍立在一旁的老管家楼叔挥了挥手:“去,去我楼上书房,把那个檀木匣子拿来,里面那对紫罗兰的镯子,给我取来。”
楼叔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古朴的匣子回来。爷爷亲手打开,取出一对水头极好、紫意盎然的翡翠镯子,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他拉过那年轻男子的手,不由分说地,便将其中一只套在了他纤细的手腕上。紫翡衬着雪白的皮肤,格外醒目。
“这…”年轻男子脸上适时地露出受宠若惊的羞涩,“苏爷爷,这太贵重了…”
“诶!给你就拿着!”爷爷拍拍他的手背,笑容慈爱,“这颜色衬你,好看!”
而在斜对面的沙发上,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我小姨苏谨礼,正懒洋洋地半倚在柔软的沙发靠垫里。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高领毛衣,下身是条居家的黑色棉裤,脚上趿拉着一双毛绒拖鞋,与客厅略显正式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屏幕,对眼前的场面视而不见,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的弧度。
我们一行人的突然出现,正好打断了客厅里这略显诡异又“和谐”的一幕。
那穿白裙的年轻男子余落嘉,最先反应过来。他立刻站起身,脸上依旧挂着无可挑剔的、甜美的笑容,声音清润:“苏爷爷,时候也不早了,今天叨扰您这么久,我就先不打扰您和家人团聚了。”
爷爷脸上显出几分遗憾,但还是笑着点头:“好好,小嘉啊,难得你和你父亲还一直挂念着我这个老头子。你常来,我这儿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余落嘉笑容更甜,话语也说得极为漂亮:“嗯嗯,一定常来。苏爷爷,我爷爷总说,年轻时就和您最谈得来,说您性子最是和蔼,对小辈又耐心,跟我亲爷爷似的。我以后常来看您,您可千万别嫌我烦呀。”
这话听得爷爷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连连说“好”。
这时,爷爷才像是刚想起什么,目光转向沙发上几乎要隐形的小姨,语气随意地吩咐道:“老二呀,你去送送余小姐吧。”
苏谨礼这才懒洋洋地、极其缓慢地放下手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她慢悠悠地站起身,眼神慵懒地扫过余落嘉,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敷衍:
“余小姐,请吧。”
余落嘉脸上笑容不变,对着苏谨礼微微颔首,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正好与走进来的我们打了个照面。
母亲一手抱着裹得像个小粽子、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张望的小妹,另一只手自然地牵着父亲。
她的目光落在苏谨礼身上,不算多冷淡,但也绝谈不上和善。
苏谨礼倒是浑不在意,她停下脚步,目光先是落在母亲身上,嘴角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好久不见啊,姐姐。”
接着,她的视线转向被母亲挽着的父亲。那一刻,她慵懒的眼神似乎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极快地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但瞬间又恢复了那副玩味的模样。
她的目光在父亲温润俊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红唇轻启,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拖长的调子:“好久不见呀…姐~夫~”
最后那两个字,被她咀嚼得格外缓慢,音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黏腻和挑衅,听得人极不舒服。
整个客厅的气氛,因为这几句简单的问候,瞬间变得古怪而凝滞。
我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提着手里两大盒昂贵的滋补礼品,快步从父母身后窜了出来,正好隔断了小姨那黏在父亲身上的视线。
“楼叔!”我扬声喊道,把礼品盒递过去,“快帮我拿一下,给爷爷带的,沉死了,我手都快勒出红印子了!”
爷爷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吸引过来,也成功打破了那令人不适的暗流。他连忙走过来,心疼地拉过我的手看了看,一口一个“乖孙”、“累坏了吧”,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中午的团圆饭,摆在老宅的餐厅里,大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苏帮菜,色香味俱全,但席间的气氛却算不上真正的团圆温馨。
爷爷抿了一口黄酒,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吃饭、姿态却依旧散漫的苏谨礼,开启了话题:“谨礼啊,你觉得…今天来的那位余小姐,怎么样?”
苏谨礼头也没抬,夹了一筷子清炒虾仁,语气淡漠:“没怎么看。”
敷衍之意显而易见。
爷爷花白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满:“你这叫什么话!老大这边,独伊和承越都这么大了,你呢?到现在连个知心人都没有!整天吊儿郎当的,像什么样子!以后老了怎么办?谁照顾你?”
面对父亲的责问,苏谨礼非但没有反省,反而嗤笑一声。她放下筷子,突然伸,用指尖轻轻捏了捏正在努力啃鸡腿的小妹胖乎乎的脸蛋,语气带着一种半真半假的戏谑:
“小承越,以后长大了,给小姨养老好不好呀?”
小妹苏承越,别看年纪小,却是个十足的人精加小财迷。她早就眼馋小姨手上那块亮闪闪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钻石手表,此刻听到小姨的话,眼珠子骨碌一转,立刻放下鸡腿,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地大声回答:
“好呀好呀!以后我也做小姨的崽崽!我给小姨养老!小姨最好了!”
说完,还讨好地冲苏谨礼甜甜一笑。
“噗——”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赶紧低头扒饭。
母亲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冰冷的死亡视线如同实质般射向自家那个“有奶就是娘”的小女儿。
苏承越感受到了来自亲妈的强大气压,立刻缩了缩脖子,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地啃她的鸡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小妹这句话,却像是取悦了苏谨礼。她难得地开怀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刚才的冷漠散漫一扫而空,她伸手更加温柔地揉了揉小妹的头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真乖,不枉小姨最疼你。”
“你!你这像什么样子!”苏爷爷却被这幕气得够呛,筷子重重一放,“胡闹!”
苏谨礼收回了手,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收敛,神色变得冷淡而疏离,她看向父亲,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抗拒:
“爸,大过年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就一定要谈这些吗?”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的事,我自己有数。”
苏爷爷看着女儿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一顿团圆饭,最终在这略显压抑和诡异的气氛中收了场。
下午,阳光变得慵懒。爷爷和小妹都各自回房午休。母亲和父亲则代替爷爷,出门去拜访几位世交老友。
我窝在自己从前住的房间里打了几局游戏,觉得有些口渴,便下楼去厨房倒水。
经过二楼走廊的落地窗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是小姨苏谨礼。
她正站在窗边,背对着我,拿着手机在打电话。冬日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语气很低,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股压抑的、甚至带着点狠戾的气息,与平时那副懒散不羁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下意识地顺着她凝望的视线向下看去。
只见楼下庭院的那棵老腊梅树下,母亲和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们并没有立刻进屋。苏母正微微低着头,苏父仰着脸,两人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
下一秒,苏母温柔地笑了起来,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了一个轻吻。苏父似乎有些害羞,轻轻推了他一下,却被苏母更紧地搂住。
我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赶紧移开视线。非礼勿视。
正准备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悄无声息地溜去厨房,落地窗边的小姨却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
她猛地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矢,精准地射向我。
那眼神里翻涌着没来得及掩藏的复杂情绪,嫉妒、不甘、愤怒、痛苦……还有一丝彻骨的寒意。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冰冷地、带着十足厌恶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蔑视的冷哼,猛地掐断电话,转身快步离开。
我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心里倒是没什么波澜。
其实,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小姨对小妹还算和颜悦色,对我却总是这副冷淡甚至厌恶的态度。
一方面,据说我爸生我的时候颇为凶险,苏母在产房外急得差点晕过去,之后更是精心照料了许久。
小姨大约觉得我的出生让我爸受了天大的罪。
另一方面,或许更重要的原因是,和小妹那双酷似父亲的、天生带笑的桃花眼不同。
我长得太像母亲了,无论是眉眼轮廓还是那份疏离的气质,而这,恰恰是她最看不顺眼的地方。
不过我心大,也不太在意这些陈年旧账和复杂情感。自顾自地去厨房倒了水,喝完出来时,正好碰上从庭院回来的父母。
父亲的眼角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温柔笑意,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嘴唇有明显的红肿,色泽嫣红,像熟透的樱桃,眼神也水润润的,白皙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狠狠疼爱过的、惊心动魄的魅惑。
我:“……”
难怪能让母亲那样清冷的人当街失态,也难怪能让小姨那样骄傲的人念念不忘甚至因爱生恨。
我不禁又想起我那古灵精怪的妹妹苏承越,她几乎完美继承了父亲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和精致五官。
心想这小家伙,长大后凭着这张脸,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风流债,迷倒多少男男女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