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浮梦踏出顺光门,每一步都似踏在绵软的云絮上,又像顶着千钧重压。

    胸口闷窒得厉害,连带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宫墙投下的阴影,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沉沉压在她的肩头。

    宫门外,那辆青帷马车旁,崔逢青如渊渟岳峙般的身影撞入眼帘。

    浮梦心头微微一松,至少此刻,她这“熙仁公主”的身份,于他尚有用处,暂时可作护身符。她只想快些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皇城,回到……将军府?金楼的行李想必已挪过去了,那地方总归比这吃人的宫阙让人安心些。

    然而,脚步却越发沉重,如同灌了铅。

    她紧紧攥着春意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小侍女的皮肉里,留下一道道红痕。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一股灭顶的眩晕感席卷而来,她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崔逢青的目光自她踏出宫门便牢牢锁在她身上。

    那苍白如纸的脸色,虚浮踉跄的步态,以及眉宇间强压的痛楚与涣散……每一丝异样都像尖锐的冰锥,狠狠刺进他眼底。

    不对!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身形如离弦之箭,几个箭步便已掠至浮梦身前。

    “走……”浮梦只来得及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栽倒。

    “殿下!”崔逢青低吼一声,长臂一伸,稳稳将那道失重的纤影接入怀中。怀中的人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任凭他如何低唤,再无一丝回应。

    又一次!

    她又一次在他眼前倒下!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心脏,十四岁北境城头面对十万敌军都未曾动摇的心志,此刻竟生出撕裂般的痛楚与慌乱。

    那个在冷宫角落,曾用稚嫩声音说要保护他的小丫头,此刻却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让王松年速去请温神医!立刻!”崔逢青厉声下令,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与嘶哑。

    他再顾不得宫门规矩、往来目光,打横抱起怀中轻得惊人的人儿,转身便冲向马车,动作迅疾如风。

    “驾——!”车夫扬鞭,骏马长嘶,青帷马车如同脱缰的烈马,猛地窜出,激起一片烟尘,瞬间消失在顺光门长长的宫道尽头。

    王松年刚刚料理完“老鼠”,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见将军的马车如狂风般卷过府门,紧接着便有人将命令传给他。

    “请温神医”?

    王松年呆愣一瞬,脑中警铃大作。

    能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将军如此失态的,唯有……公主!

    他猛地一个翻身跨上战马,马鞭在空中炸响,“歘”的一声,人已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只留下急促的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回荡。

    他从未见过将军这般模样。

    上一次,还是将军十四岁初临北境战场,面对十万铁骑压城,脸上曾掠过一丝少年人难以掩饰的焦躁。自那以后,无论何等险境,将军眼中唯有冰封般的冷静。

    今日……定是出了天大的事!王松年心头发沉,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催促着马匹再快几分。

    将军府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崔逢青小心翼翼地将浮梦安置在内室榻上。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告诉自己温神医医术通神,然而目光触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指尖感受到那微弱的脉搏,心底翻涌的焦灼便如岩浆般灼烧着他的理智。

    温祁是被王松年半拖半拽“请”来的,花白胡子被风吹得凌乱,衣襟也扯歪了。

    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嘴里嘟囔着“粗鲁!莽夫!”,可一看到榻上昏迷的浮梦,所有抱怨瞬间咽了回去,浑浊的老眼瞬间锐利如鹰。

    他二话不说,打开随身药箱,枯瘦的手指隔着手绢便搭上了浮梦纤细的腕脉。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

    崔逢青端坐窗边,紧盯着温祁凝重的侧脸,试图从那布满皱纹的脸上读出任何一丝讯息。

    他下意识地端起茶盏,一杯接着一杯,滚烫的茶水入喉却尝不出半分滋味,仿佛只是为了压下喉间那股翻涌的腥甜与暴戾。

    茶壶空了,发出轻微的“咯嗒”声。

    这声音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崔逢青握着空杯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欲碎裂。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炬,几乎要穿透温祁的沉默——是生是死,是好是坏,总该有个结果!

    就在崔逢青濒临爆发的边缘,温祁终于缓缓收回了手。他眉头紧锁,长长吁了一口气,神色复杂。

    “如何?”崔逢青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极力压抑的紧绷。

    温祁没立刻回答,反而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那空茶壶:“小子,老夫口干舌燥,连口水都没得喝,你就这般待客?”虽是抱怨,却也冲淡了几分室内的凝重。

    崔逢青强压下心头的急切,挥了挥手。侍立一旁的春意立刻会意,无声地带着其他仆役迅速退了出去,并轻轻合上了房门。

    “温神医,公主她……”崔逢青的目光再次投向榻上的人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温祁,本是游历天下的神医,因喜爱大云山川风物才定居于此。他捋了捋凌乱的胡须,神色转为严肃:

    “从脉象上看,公主身体并无急症重创。此番昏迷,是忧思过重,心血耗损,心神激荡之下不堪重负所致。静心休养几日,辅以安神之药,无性命之忧。”

    崔逢青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然而,温祁话锋一转,老神医眼中流露出深重的疑虑与凝重:

    “可是……老夫在她脉息深处,探得一丝极其隐晦、如同跗骨之蛆的异样。并非寻常剧毒,更像是一种……精心调配的‘锁’。”

    “锁?”崔逢青瞳孔骤然收缩。

    “不错。”温祁点头,压低了声音,

    “此物无形无质,极难察觉,却如枷锁般深深嵌在神魂之中。它并非夺人性命,其作用……更像是在压制,压制某些记忆,或是某种……感知?天长日久,此物便与神魂纠缠愈深。

    公主本就思虑深重,心神耗损,今日定是遭遇了极强烈的刺激,心神巨震之下,触动了这‘锁’的反噬,才导致昏迷。”

    温祁看着崔逢青瞬间阴鸷如冰的脸色,叹了口气:“此物诡谲,非寻常药石可解。强行拔除,恐伤及根本。老夫……暂无良策。

    眼下,只能先固本培元,稳住她的心神,待其自行苏醒。”他顿了顿,补充道,

    “但需切记,此类刺激,万不可再有!否则后果难料。”

    温祁的话如同冰水浇头。

    崔逢青沉默地立在窗边,身影被暮色拉长,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望着榻上沉睡的容颜,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与刻骨的痛惜——是谁?竟在她身上种下如此阴毒的东西?

    就在温祁离开后不久,负责留守金楼暗处监视的月明匆匆赶回将军府,脸上带着罕见的凝重,在廊下与刚喝上茶的温祁擦肩而过。

    月明自然看到了王松年眼神中的警告,但金楼之事,刻不容缓。

    “主子。”月明推门而入,单膝跪地。

    崔逢青已回到榻边,正仔细地为浮梦掖好被角。闻声,他并未回头,只将床榻的帷幔轻轻拢好,确保外面看不到里面情形,才踱步至窗边的阴影里坐下,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说。”

    “陛下……去了金楼寒客居。”月明的声音压得极低,“龙颜震怒!”

    崔逢青霍然抬眸,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钉在月明脸上,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

    月明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迫来,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连忙道:“主子放心!所有潜入痕迹,除了那几只‘檐角老鼠’留下的,属下均已彻底清理,绝无遗漏!”

    他顿了顿,眼中也闪过一丝困惑与后怕,“只是……陛下似乎发现了殿内有人进入的迹象……属下愚钝,实在想不出何处出了纰漏。”

    崔逢青的眼神沉得可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冰冷的玉佩。被发现?那密室……

    金楼,寒客居主殿。

    殿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所有宫人内侍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皇帝面沉如水,背对着众人,站在那张巨大的书案前。

    他手中捏着一小段烧剩的、带着明显新近点燃痕迹的蜡烛头,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冰冷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那扇被巧妙复原的暗门方向。

    德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一进殿,便被这山雨欲来的恐怖气氛骇得腿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陛下……”德全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皇帝缓缓转过身,并未看德全,只是将那截残烛随意丢在御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却如同惊雷般炸在每个人心头。

    “公主如何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雷霆更令人胆寒。

    德全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涩得发疼,小心翼翼地回禀:“回陛下,公主殿下……出了顺光门便……便昏厥过去了,至今未醒。太医署那边……”

    他斟酌着措辞,将“皇后娘娘”四个字死死咽了回去,“……尚在诊断,具体因由,还……还未可知。”

    他这话说得极尽委婉,但矛头所指,不言而喻。

    皇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似笑非笑,目光终于落在地上抖如筛糠的老太监身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他洞穿:

    “德全。”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你说说,昨夜……谁进过这主殿?”

    皇帝俯身,从御案角落的阴影里,捻起一小撮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未被完全清扫干净的烛泪灰烬,举到德全面前。那灰烬带着一种不同于殿内常用龙涎香的、极其淡雅的冷梅气息。

    “这蜡烛,是新点的。朕记得很清楚,昨夜宫宴前,此处所有灯烛,皆由朕……亲自查验过。”皇帝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有人进来,又离开了。”

    德全瞬间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猛地以头抢地,“咚!咚!”作响,声音带着哭腔:“老奴……老奴罪该万死!老奴这就去查!掘地三尺,定将这胆大包天的狂徒揪出来!给皇上一个交代!求皇上息怒!息怒啊!”恐惧让他几乎语无伦次。

    “哼!”皇帝猛地一挥袖,将御案上那盏精致的鎏金烛台狠狠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碎裂的琉璃和滚落的蜡烛乱了一地。

    满殿死寂,唯有皇帝沉重的呼吸声和德全压抑的啜泣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如同鬼魅的低语。

    椒房殿内,暖香浮动。

    皇后谢氏正对镜欣赏腕上一只新得的翡翠玉镯,碧色通透,水头极足,映衬得她皓腕如雪。红烛高照,镜中人眉眼如画,唇角噙着志得意满的笑意。

    红素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入,在皇后身后停下,低声道:“娘娘,公主殿下……出了顺光门,便晕厥过去了,至今未醒。”

    “啪嚓——!”

    一声脆响突兀地炸开。

    皇后腕上那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镯猝然断裂,碧绿的碎片溅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哀鸣。

    “你说什么?!”皇后猛地转身,艳丽的面容因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破了音,

    “晕厥?!怎么会……”她下意识地反驳,那药……绝不会如此快发作!若真此时出事,她如何向皇帝交代?如何堵住这悠悠众口?!

    “娘娘息怒!”红素吓得连忙跪倒。

    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瞬间布满阴鸷与狠厉,哪里还顾得上碎裂的玉镯。

    她猛地一拍梳妆台,指甲上艳红的蔻丹如同滴血:“去查!让福泉立刻去查!公主在椒房殿接触了何人何物!吃食、熏香、茶点……一样都不许漏!查不出来……”

    皇后凤目含煞,一字一顿,“他也别想活着回来——!”

    就在皇后震怒之际,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悄无声息地从侧殿阴影中闪出,快步离开了椒房殿。

    一声熟悉的猫叫,窗口敞开,屋外的人低声说着:

    “娘娘,公主晕过去了,至于金楼那边……陛下已然震怒,正着人彻查昨夜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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