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咚、咚、咚。”

    小心翼翼的叩门声,打破了长乐殿内死水般的沉寂。

    “娘娘……”

    大丫鬟绿萝被众人推搡到最前头,声音发紧,其余宫人早已如惊弓之鸟,屏息退散。

    每月固定这一次的“恩宠”,于别宫是求之不得的荣耀,于长乐殿,却如同无声的刑期。

    绿萝入殿伺候三年,早已摸清主子的脾性——那是一种深不见底、从不外露的厌烦与冰冷。

    她硬着头皮,在门外垂首伫立良久,里头却无一丝回应。绿萝只得试探着又问:

    “娘娘…今夜,可还如往日一般准备着?”

    殿内静默片刻,一道清泠如泉的声音传来,即便染着薄怒,也依旧悦耳,却无端让人心底发寒:“张嬷嬷呢?”

    绿萝心下一紧,久处之人方能分辨,这平静语调下是何等的不悦。

    她不敢多言,轻手推开门扉,入内后又迅速合拢,才低声道:

    “已着人去寻了。嬷嬷这些时日…常往福寿宫走动。”

    里头的人似乎极厌烦“福寿宫”三字,声音陡然转冷,截断了她的话:

    “前头是谁来传的旨?”

    “回娘娘,还是小李子公公。”

    绿萝头垂得更低。她始终不明白,为何皇上临幸,于自家娘娘而言却像赴死般煎熬。

    每次事后,那一碗浓黑的避子汤药,更是殿内心照不宣的秘密。

    从前皇后还盯着,自太子册立后,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唯有娘娘自己,次次不落。

    “照旧。”

    里面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丝快意的决绝。

    绿萝无声一叹,躬身应下:“是。”

    恰在此时,张嬷嬷赶到了,发髻微乱,带着急促赶路的喘息。

    绿萝如蒙大赦,立刻退了出去,将这令人窒息的空间留给这对主仆。

    在这长乐殿,唯有自谢府就跟来的张嬷嬷,得贵妃娘娘青眼。

    殿门一合,张嬷嬷看着灯影下那张艳绝却毫无生气的脸,忍不住旧话重提:

    “我的娘娘…这事都过去整整十年了…您这又是何苦?若当初……”

    若没有十年前那场惊变,以将军当时的圣眷与小姐的情谊,早该儿女绕膝,何至于在此深宫熬干心血?

    “嬷嬷!”

    谢婉仪像是被毒针狠狠刺中,骤然抬眸,那双秋水般的瞳仁里瞬间燃起骇人的烈焰与痛楚,

    “你叫我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她声音颤抖,指尖死死抠着桌沿,骨节泛白,

    “我脚下踏着的每一块砖石,都可能浸透了他的血!你叫我怎么忘?”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冲刷着脂粉,露出底下常年积郁的苍白。

    十年,三万多个日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悔恨的倒刺,唯有那点微弱的、几乎熄灭的恨意,支撑着她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张嬷嬷霎时哑然,心痛如绞。

    苏定将军与小姐,当年是多少人眼中的璧人。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谢家贵女,情窦初开。

    可叹天意弄人,一朝风云突变,便是阴阳永隔。

    “主子…”

    嬷嬷压下喉头哽咽,试图劝慰,

    “这么些年,皇上和谢家…待您总算宽厚,并未强求什么。如今您只需偶尔…”

    她本想说“虚与委蛇”,话未出口,却见谢婉仪猛地一挥袖!

    “啪嚓——!”

    腕上那支通透的翠玉镯子狠狠砸在紫檀桌角,顿时碎裂开来,碧色残片迸溅一地。

    “宽厚?强求?”谢婉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凄厉而悲怆,“谢家毁约背信在前!刘彻他篡……”

    “娘娘!慎言!”

    张嬷嬷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扑上前,用手中帕子近乎粗暴地掩住她的唇,老脸血色尽失,惊恐地环视四周,

    “隔墙有耳啊娘娘!”

    直呼圣讳,重提那被严密尘封的旧事…往日娘娘再恨,也尚存一丝理智,今日这般失态…嬷嬷心中一算,陡然明了——苏将军的祭日,近了。

    她压下惊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哀求:

    “娘娘…无论如何,想想…想想您的‘大计’啊!”

    除了用这虚无缥缈的“大计”暂时稳住她,嬷嬷已不知还能说什么。或许唯有恨,才能让她从这崩溃的边缘挣扎回来。

    ……

    十年前,立政殿。

    那日的皇后寿宴,百官携眷,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谁曾想,繁华之下,毒牙已露。

    忽传北境刺客混入宫中,时任骁骑将军的苏定奉命率亲兵入宫护卫。

    彼时少年将军银甲红缨,身姿挺拔如松,穿行于惶惶人群之间,秩序井然,英气逼人,引得不少闺秀侧目。

    苏定行至寿宴席前,目光掠过心中那道倩影时,冷硬的眉眼间方才泻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就在片刻前,他在殿外廊下,趁着交错而过的间隙,曾对谢婉仪低声飞快道:

    “婉仪,等我。宴席散后,我来接你回家。”

    二十岁的少年,眼底有星辰大海,更有对未来的无尽憧憬与笃定。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一句虔诚如誓言的低语。

    然而,变故突生!

    歌舞声未绝,原本应与苏定一同护卫大殿的谢世子谢慎行,竟毫无征兆地反手一剑,直刺苏定左胸!

    那一剑,狠辣决绝,穿透银甲,没入心脏!

    苏定踉跄一步,猛地回头,眼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他看向谢婉仪的方向,似乎想从她那里寻求一个答案,一丝慰藉。

    视线刚刚对上,还来不及捕捉她的惊惧与绝望,接踵而来的数剑便已将他捅得血肉模糊,视线被鲜血糊住,再也看不清她的容颜。

    “为…什…”他口中溢着血沫,却仍凭着最后一口气,爆发出惊人的悍勇,手中长刀悍然劈下,狠狠砍在谢慎行腿骨之上!谢慎行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苏定以长刀拄地,支撑着不肯倒下,单膝跪于殿门,头颅低垂,仿佛一座瞬间凝固的染血雕像,至死未曾闭上望向谢婉仪的眼睛。

    立政殿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哭嚎声响彻云霄。方才的祥和被彻底撕碎,血腥味弥漫开来。

    谢慎行捂着伤腿,被人搀扶起来,面色狰狞,再无半分往日温文尔雅的才子模样。

    他撩起染血的袖袍,擦拭着剑上温热的血,目光阴鸷地扫过瑟瑟发抖的众人,声音冰冷:

    “诸位安坐勿动!待大局定后,自会放尔等离去!”

    他离去前,最后看了一眼呆若木鸡、面无人色的谢婉仪,那眼神复杂,掺杂着一丝残忍的快意与近乎怜悯的嘲讽。

    紧接着,殿外传来更加密集的兵刃交击与惨嚎声——苏定带入宫中的那些曾随他浴血沙场、忠心耿耿的边军亲卫,在一片“诛杀逆党”的喊杀声中,被迅速屠戮殆尽,无一幸免。

    汉白玉的石阶被鲜血染透,汇聚成溪,流淌而下。

    三日后,十三皇子刘彻黄袍加身,登基为帝,改年号为“顺治”。

    谢家一跃成为新朝最炙手可热的勋贵:谢章授太傅,谢邱任尚书令,手刃苏定的谢慎行也得封太府寺少卿。

    旧帝与太子一系及其关联者,则成了无人敢提的禁忌,鲜血与白骨,奠定了顺治元年的开端。

    ……

    忆及此处,谢婉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俯身干呕起来,仿佛要将那积攒了十年的血腥与恶心尽数吐出。

    初入宫时,谢家对她的“敲打”言犹在耳:

    “婉仪,既享了谢家泼天的富贵,就该知恩图报,安心伺候皇上,早日诞下龙子,才是你的本分!”

    “别忘了苏定是怎么死的!若非你当日…哼!”

    “婚约早已作废,除了皇宫,这天下还有你的容身之处吗?!”

    字字句句,如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

    苏定,既是悬在她头顶、提醒她血海深仇的利剑,又是卡在她喉间、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毒刺!

    张嬷嬷默默端来漱口水,看着她呕得撕心裂肺,心疼得老泪纵横: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苏将军他若在天有灵,也必不愿见您如此自苦啊…”

    娘娘的身子早已被常年郁结和那虎狼之药掏空了,太医私下早已摇头,只是不敢明言。娘娘自己,岂会毫无察觉?

    “够了!”

    谢婉仪猛地打断她,用绢帕狠狠擦拭嘴角,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仿佛刚才的崩溃只是一场幻觉,

    “熙仁那边,给本宫盯紧了!最近…不许再去福寿宫!”

    张嬷嬷眼神倏地一闪,有些慌乱地垂下眼,随即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放心,那边一切…顺利。”至于福寿宫,她含糊其辞,不敢接话。

    谢婉仪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挥挥手示意嬷嬷退下。

    殿内重归死寂,她独自望着窗外四方的、被宫墙切割的天空,怅然若失,喃喃自语:

    “苏郎…若你还在…会赞成我如今走的这条路吗?”

    良久,她眼底那点微弱的柔光彻底湮灭,转化为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姬瑶啊姬瑶…你的好女儿,可得…好好活着才行。这戏,才刚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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