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暮春,天气渐暖,花落渐快。
杭州今岁的春日尤为短促,四月伊始便有暑意袭来,甚至响起几声蜩鸣。桃李杏梨不堪热浪,纷纷零落。一时满城五彩花雨,如梦似幻,热闹非凡,令人全然顾不得伤春,只愿闯入其中被这场香霖淋个酣畅。文人雅士更是倾巢而出,西子湖畔自不必说,林园山寺凡有花处,必有人醉卧红雨饕餮花馔。醒时不忘吟诗作画,好将这不传世的春光留给后人歆享。
满城绿肥红瘦,武林门外的半道红市亦不可幸免。桃林粉黛换绿腰,一夕间已无处寻芳踪。整条街上不过十几户人家,户户都堆满了落红,每日一早便各自扫着门前花。幽巷深深,扫花簌簌,老远便可听闻,倒成了一道殊景。
半道春红尽,唯独罗盈袖生性烂漫,特在家门前留了一片落花。又将树上剩的数枝桃花统统折下插瓶供养,好让它们多开几日。自家供不下了,便捧去隔壁送给金坠。见她忙着刺绣,主动替她插花,还采了几根飘逸的野草作配。待插好了,嘱咐宛童抱去各屋供上,霎时将别人家装点得春光无限;自己倒如春风无痕而去,只留下满屋招展的花枝。
金坠本不喜桃花俗艳,搬来这红市数日早看腻了。如今春红将谢,瞥见花瓶中桃枝伶仃,不禁生出几分怜惜。遂任其摆在案头,绣假花绣累了,便抬头看看真花。瓶中桃花落下一朵,手里的绣花便多一朵。如斯交替,韵律十足,倒也拂去了工作的枯燥。
她这几日确是累坏了。自从接了乔隽娘的聘约,每日一早便要去绣坊上工,与其他绣师分工赶制自己设计的七件百草绣衣。因工期紧张,晚间回家也忙着绣制荷包等小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日夜无休。
君迁也不比她轻松多少。平日忙着在药局督导坐诊,又要应对施济局的难事。虽有苏夔与梁恒相助,官场应酬是少不了的,不得已跑了无数酒局,见了无数杂人。一连数日,身心俱疲,施济局动工却遥遥无期。明明身处江南温柔乡,却如深陷囹圄不得安生。
这日,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家,入门便见满室鲜花着锦,枝影招摇,不用问也知是罗盈袖的杰作。桃花谢了便又插起月季,留香笺美其名曰“相思常在”。所用花器亦越来越繁复,玉壶春瓶、漆雕竹筒琳琅满目,将家中布置得如花会雅集一般。
金坠哭笑不得,正要询问,宛童提着只花篮翩翩而来。说罗娘子近来插花入了迷,在外拜了个女师父研习花道。见他们夫妇最近忙得见不着影,特来替邻居装点屋室,好让他们时刻赏到鲜花。
上回大闹西泠同心楼后,盈袖便始终怏怏不乐。金坠不知如何安慰她,目下见她终于找到了正事,十分欣慰,便任由她充当散花天女了。君迁也没多说什么,静坐在厅前看书。金坠在他对面坐下,趁夕食尚未上桌,掏出绣了一半的荷包飞针走线。绣了半晌,忽听君迁道:
“先吃饭吧。”
金坠正绣到关键的几针,一时忘我,头也不抬道:“你先吃吧。”
君迁望着她:“你近来似乎很忙。”
金坠一怔,反问道:“你不也很忙么?”
君迁闻言,合上了手边的书,举箸道:“我不看了,你也别忙了。”
金坠收了绣活,捧盏盯着晶莹洁白的米粒,慢慢道:“你不问我在绣什么?”
君迁道:“我问了,你也未必会告诉我吧?”
“好没情趣!”金坠白他一眼,“说不定我是在给你绣花儿,想送你个惊喜呢?”
君迁淡淡道:“恐我无福消受。”
“只怕我送了你也不肯收呢。”金坠幽声道,“你定然觉得我这样埋头做针线活,很是无趣吧?”
君迁皱了皱眉:“我没有这样觉得。”
金坠轻叹一声,喃喃自语:“我的绣活是母亲教我的。从记事起,母亲每日都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案前绣花,脸上的神情就如礼佛一般,仿佛那是世上最庄严之事。从小我就觉得,世间至高的真与美,就藏于母亲手中一针一线造出的那个锦绣世界中。”
她的面上浮出极淡的笑,垂眸盯着手中针线。
“可世人只将女红作为女子教养的象征,视之为最凡庸的美德。仿佛一个女子生来最大的使命,便是安安分分地坐在闺阁中刺绣。仿佛她精心绣出的一花一草,仅是用来彰显家风的布景……”
金坠言至此,无声冷笑了一下,用汤匙搅着盏中清澈的莼菜汤。君迁望着她,柔声道:
“在我看来,人世间的事业无分轻重。无论做什么,倘若潜心己职,满怀热忱,便是至福之人,所行之事亦是最崇高的。”
“这话倒中听。”金坠一哂,举起手上绣了一半的荷包递到他面前,“那你觉得,我绣的这花儿如何?”
君迁瞧见荷包上那朵惟妙惟肖的青瓣黄蕊丝绣花,愕然道:“雪原绿绒蒿?”
“生于雪山峭壁,耐极寒,夏季开花。味甘涩微寒,有小毒。入药可止痛安神,镇咳平喘。”金坠莞尔一笑,“多谢你上回借我的那部《本草图经》,我学到了许多。我拿你的藏书做绣样,你不会介意吧?”
君迁方知她借书用意,抿唇道:“你还绣了什么?”
“还有金苁蓉、白鹤草、龙胆花、风茄……”金坠如数家珍,“我曾以为本草就是药肆里晒干的那些药材,又苦又不起眼。原来世间竟有那么多奇异美丽的草药,多数还会开花呢!”
君迁有些讶然,正要说话,金坠扬脸直视着他,正色道:
“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说,我……我收回上次的话。上回在船上,我对你说了些很过分的话,那都是我一时气愤胡言,你别计较……”
君迁似完全记不起这事,淡淡道:“你说了什么?”
金坠一怔,垂眸嗫嚅:“……我也忘了。”
君迁一笑:“饭菜凉了,快吃吧。”
金坠伸箸去夹了好几簇菜到他面前:“你这大忙人多吃些吧!听药局的人说,从没见你好好去食堂吃过午食,都以为你精通辟谷之术,餐风饮露就能活呢!真当自己是医仙下凡?”
君迁受宠若惊,重又将菜夹回金坠盏中,似笑非笑道:“多谢,我自己夹吧——你一给我递吃的我就害怕。”
“我筷子上沾了毒不成?”金坠佯作嗔怪,连碗带菜推到他面前,“你吃不吃?”
君迁见她虎视眈眈,恭敬不如从命,乖乖捧起面前堆得小山高的餐盏。金坠单手支颐看着他吃饭,微笑道:
“这就对了!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去施药济病?”
须臾饭后茶余。二人各回各房,照例一夜无话。翌日一早,仍是天光宣明,和风丽日。君迁早早出了门,金坠亦前去绣坊上工。眼看遍街游人忙,只得一声叹息。良辰美景再是撩人,却总与他们无关。
金坠到了绣坊,见乔隽娘今日不在店中。伙计说她去别处谈生意了,不知何时回来。几位绣师们陆续到了,人手一件绣衣,都在织室中伏案赶制。金坠依次向她们道了日安,在自己的绣案前坐下,开始一日的苦劳。
众绣师跟随乔隽娘多年,皆为丝绣高手,本对她这高价聘来的小娘子不甚在意。经过几日共事,见金坠技艺出色,人又谦逊好处,都对她刮目相看。加之今次的百草绣图是她亲自设计,不得不服,遂虚心求教,与她探讨针法。金坠十分耐心,有问必答,手头绣活更是一丝不苟。
就这样绣了一上午,不觉已是饭点。众人搁下工事,外出觅食。金坠手上一朵花刚绣到一半,不愿中断,便独自留下。看店的伙计见状,托她到柜前代他,自己出去吃饭了。金坠移步柜前,正要继续绣花,忽进来一个人,粗着嗓子问道:
“你家掌柜在么?”
来人是个样貌猥琐的中年男子,看穿戴像个并不阔绰的买卖人。金坠淡淡道:“乔娘子今日外出了。”
那人斜眼打量着她:“小娘子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吧?你大抵不认得我,在下与隽娘也是多年故交了……”
金坠打断他:“足下可有急事?”
“急倒也不急——只是听闻她家张大官人的新绸行今日动土大吉,特来贺喜!”
那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红绸礼盒递到柜前。
“一点心意不足挂齿,还请替我转交给你家掌柜,就说是薄记生丝铺的大郎来过……”
金坠闻言一惊,不待他将话说完,蹙眉道:“请问那座今日动土的新绸行,可在凤凰山脚下?”
“你晓得啊!那可是块靠山风水宝地,据说地下埋的都是龙砂土!张大官人在此置新业,规模堪比织造院,届时定可财源广进,连带着百业俱兴,我们杭州本地产的生丝可不得先随他兴旺一遭……”
那生丝商眉开眼笑,复又将手上礼盒甩给金坠,叮嘱道:
“小娘子切勿忘事,定要将我的贺礼转交给你家乔掌柜啊!”
那人走后,金坠收起礼盒,心中波澜四起。思前想后,写了张字笺留在柜案上,托伙计转交贺礼;又称自己忽感不适,午后告假半日。匆匆出门叫了辆驴车,径自往杭州药局而去。
天气好,出来看病的人也多。药局前照旧人头攒动,大排长龙。金坠费劲挤了进去,极目远眺,只见到堂前匾额上“杏林橘井”四个大字并其下供奉的历代神医像,此外乌泱泱一片,难辨人面。她只待了一会儿便感头晕目眩,走出几步,到外头药柜前拦住一个小学徒,问道:
“请问沈学士可在?”
那少年道:“沈学士今日出城巡诊去了,向晚方归呢。”
金坠暗自着急,又问道:“那梁医正呢?”
“梁医正也一道去了。娘子是来看病的?看病得先取个号牌呢……”
“不是……打扰了。”
金坠扑了空,只得挤出药局,回到街上开阔处,终是松了口气。踯躅片刻,又拦了辆车,一路去往凤凰山万松岭。良久到了山脚,向人打探了路,匆匆往坡上去。
山坡不高,恰如其名,遍植苍松。风过松枝,如碧波翻滚,清幽舒爽。金坠在松林中走了会儿,远见转角处一抹紫映入眼帘,是株紫藤花树。树下聚了些人,正对着什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金坠疾步上前,拐过花树,便见一座座脚架横七竖八地高耸着。架后是一座规模不小的旧道观,主体尚在,外部已是断壁残垣。一众工匠正于此凿壁添砖,工事如火如荼,噪声不绝于耳。
金坠向一位看热闹的老妪打探道:“请问此处是何时动工的?”
老妪道:“天没亮便开始了。作孽哟,上百年的药王道场,就这么被糟蹋了!”
话音未落,边上众人怨声载道:“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怕遭报应!”
金坠蹙额道:“诸位可知他们是何来历?”
“听说是个来头不小的官商,夺了这方圆几里的地去建销金窟,连这座药王庙都不放过!凤凰山脚下本有许多药肆,历来都靠这主庙庇护。那些药肆本想在今年翻修这庙,钱都筹好了,谁料被那奸商勾结贪官侵占了去,还吞了边上好些铺子。大家不服,联名去告官,消停了一阵,谁料官司输了,今日又大剌剌地动工了!作孽哟,寻谁说理去!”
“小点声,人家的靠山大过天,当心招来麻烦……”
百姓们叹息一阵,对天念了几声药王保佑,便作鸟兽散去,只剩下金坠一人。
暖风轻拂紫藤花树,裹来一阵浓香。金坠素来不喜这脂粉似的花香,此刻闻见更是心烦意乱,几欲作呕。那边动土敲打之音又不断袭来,声声喧天,令人耳痛。她耐着性子待了片刻,终是无计可施,决定等君迁回来再议。无奈回望了一眼正受摧残的药王庙,复又穿过重重松林,原路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