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往返数十里路,归来已是向晚。金坠回到家,匆匆入门,见君迁还没回来,不禁心绪低沉。宛童端来夕食,她只潦草吃了几口,便兀自在厅中等候。
不久暮色四合,家中却仍只有她一人。金坠坐立难安,起身到门边张望,忽闻足音,忙小跑出去唤道:
“你可算来了!”
回应她的却是个娇滴滴的声儿:“我来迟了,坠姊姊莫怪!”
只见罗盈袖迤逦而来,身着上回在乔隽娘处定做的鹅黄香云纱罗衣,一手捧了簇野花,一手提着篮樱桃,在初夏夜里分外惹眼。
“我新拜的那位花道师父住在山上,今日她家院子里的樱桃熟了,请我去摘,刚回来呢!”
盈袖熟门熟路地进了厅中,将刚采的野花插入瓶中,又将那篮鲜红的樱桃搁在案上,信手拈出一粒递给金坠。
“这一筐是送给坠姊姊的!你尝尝,可鲜甜了!”
金坠连忙道谢,让宛童为她看茶。盈袖落了座,一面嚼着樱桃,一面滔滔不绝地讲着采樱桃的见闻。金坠插不进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她。盈袖见她心不在焉,低低道:
“坠姊姊,你……是不是有点儿讨厌我?”
金坠一怔,忙道:“哪儿有的事?你不是送花就是送果子来,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你不嫌我烦就成!看你们都那么忙,只有我成日像个没事人似的闲晃,自己都嫌弃自己……”
“你不是在学花道么?”
“那不过是磨时辰罢了。费力气插好的花儿,没几天便枯了,也怪没意思的。不像你绣的这些,随时随地都可拿出来看,好晓得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师父替我卜了一卦,说我前世是悬崖上的一棵树,被风吹得颠来倒去,难怪总是心猿意马,静不下来!”
“你师父还会算卦?”
“那当然,我师父可是位远近闻名的女冠子,测命可准了!人家都说她清高得很,不知为何竟收了我这不争气的徒儿,大抵真是天仙真人下凡,特来点化我的吧……”
盈袖叹了口气,将吃剩的樱桃核在盘中一字排开,幽声道:
“这些时日,我也不知怎么,明明排满了事情,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还老容易出神。方才摘完樱桃,我拜别师父独自下山,听着满山的鸟声和虫声,望着太阳从眼前慢慢沉到山后头,突然觉得有点儿害怕,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后来远远瞧见一个眼熟的人,正是你家沈学士,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你看见君迁了?”金坠蓦地打断她,“他在哪儿?”
“就在凤凰山啊!我下山的时候,正瞧见他一个人往山上去呢,不知要去干嘛。我想着上回得罪了他,就没敢和他搭话……他没同你说过么?”
“他一个人么?”
“放心,就他一人,形单影只,没人作伴。不过晚上黑灯瞎火,他到山上去做什么就不好说了,保不准又是和花妖狐媚幽会去呢!”
金坠心中焦急,问道:“梁医正回来了么?”
“我管他?爱死哪儿死哪儿去,收尸了再来唤我!”
盈袖冷笑一声,将吐出的樱桃核丢进果盘里。金坠听了她的话,心中七上八下,想象着君迁此刻独自夜上凤凰山的场景,又想到日间在那药王庙前所见,不禁心生不详。盈袖见她面色不好,不多叨扰,起身告辞了。
戌时将末,夜色渐浓,家中仍是冷冷清清。金坠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跑出门。宛童唤住她:
“这么迟了,五娘要去哪里?我陪你去吧!”
金坠道:“我出去散散心。就在附近,很快便回来。”
语毕疾步出门,趁着尚未禁夜,跑出坊巷,策马往凤凰山而去,摸黑上了万松岭,穿过重重松柏,悄声来到那座药王庙前。
暮色深沉,万径人灭。日间工事如火的工地此刻一片死寂,月明星稀,孤山破庙,只可闻虫鸣絮絮。门口那株紫藤花树独自散着浓香,不时落下缕缕花穗。地上似铺了一层柔软的紫玉,在月下泛出幽寒清光。金坠深呼吸一口,穿过重重木架,轻步入山门。
这药王庙历时已久,如今又被圈作工地,遭了一通敲凿,外间已是壁断垣残,摇摇欲坠,不时掉下几块砖石。庙身尚未被损坏,亦已苍苔横生,尘网斑驳。夜行其中,犹入幽冥,直令人心中发毛。
金坠借着月光,穿过中庭,来到庙中。正殿前供着一尊偌大的道教药王真人造像,原本宝相庄严的神首已遭刀割斧锯,只剩下半截身子,十分可怖。两侧护法雕塑更是形神俱灭,留下两抔灰尘,在月下发出呛人的霉味。
金坠往殿后绕去。四下阒静,忽听到墙角隐约有窸窣响动。她心下一凛,循声而去。没走几步,眼前霎时一股白烟氤氲,从中蹿出一团青绿幽光,阴惨惨地在黑暗中晃动——没等反应过来,那鬼火中竟蓦地跳出个白影,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直直向她扑来!
金坠怔了刹那,惊叫一声,转身便跑。那鬼猛然追上,一把死拽住她的手。她魂飞魄散,极力挣脱,他却越抓越紧,直将她逼到墙隅暗处,俄而厉声道:
“金坠!”
金坠一惊,抬起头来。借着月色,看到那人摘下鬼面,露出一张清隽而略显严肃的熟面孔,柔声道:
“别怕,是我。”
金坠揉揉眼,后退几步,警惕道:“你是谁?”
“……我是沈君迁。”
“沈君迁又是谁?”
君迁一怔,幽幽反问:“娘子莫非神魂出窍,连亲夫都不认了?”
“我可没出窍,你有没有就不好说了!这荒山破庙月黑风高,你这副模样,我怕你被什么不好的东西夺舍了,自需弄清楚才安心——你站着别动!”
金坠慢慢挪上前,伸手往他脸上摸了两把。见无异样,遂松了口气。君迁任她摸完,无奈道:“安心了么?”
金坠郑重地点点头。君迁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盈袖说她傍晚在这附近看见你了,我……我恐你被山上的花妖狐媚拐了去,特来寻你啊。”
金坠说着白他一眼,嗔道:“看来是我多心了,原来你自己就是个鬼!——你还笑,方才险些吓死我了!”
君迁敛了笑意,问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我猜的——这方圆数十里令你魂牵梦萦的,也只有这座药王庙了。”金坠借着月光端量他,“你为何这副打扮啊?”
君迁轻叹一声:“此处的绸行今日复工了。若不及时阻止,施济局定然建不成了。我只好出此下策,趁夜来此布设些关隘,看能否以触犯风水之由暂且逼退他们。”
金坠愣了愣,噗嗤一笑道:“我就晓得。白天我听说他们动工了,本想来找你,听说你出城巡诊去了,便一个人先跑来这里看过了,动静大着呢。街坊们都说,他们敢在药王太岁头上动土,是要遭灾的——这不果然惊动了神脉,将你这尊正神招来了!”
君迁略有些赧然:“这段时日,我为此事已极尽所能,皆无从进展。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愿如此……”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做生意讲究风水,他们再是天不怕地不怕,亲眼见了药王降坛,恐也不得不服——只是你也不必亲自来装神弄鬼吧!”
“这主意不是我出的。周边药肆的店家们原有意重修药王庙,皆不愿此地被侵占,因此集思广益提出此计。我已与他们商定,自今夜起,轮番来此值守,以备天明开工时吓退那些来建绸行的人。”
“那今夜是你打头阵?”
“我先来探路设隘。若被发现,亦不至牵连他人。”
“你倒是身先士卒。不料机关算尽,没吓退贼人,反先害了自家娘子!”
金坠幽怨地叹了口气。君迁低低道:“抱歉,吓着你了……”
“怪我自己有眼不识,闯了你的药王道场!”
金坠撇撇嘴,看到他身后靠墙的地上摆着只小玻璃瓶。瓶中有几枚晶莹的石块,幽幽在暗中闪着青光——她适才见到的鬼火正由此而来。
“这是……”
“燐石。受潮便会散发出光热。”
君迁俯身拾起那只瓶子,取出一块棉布小心包裹上。金坠笑道:
“就是我们初见那天,大相国寺前那个苗疆巫医的把戏吧?那会儿你还义正言辞地戳穿他的骗术呢,谁知风水轮流转,自己也开始装神弄鬼了——药王真人若晓得你自损颜面前来护法,必然感动万分呢!”
她说着,伸手从他腰带上扯下他方才戴过的那只鬼面具:“你这面具还有没有?给我一个。”
“你做什么?”
“你一人扮鬼阴气不足,还需有个女鬼作陪。刚巧我也穿着白衣裳!”
金坠一哂,拔下发钗,一头长发如瀑而下。她戴上那鬼面,直面向他恶声恶气道:
“吾乃此凤凰山鬼也!何人如此狂妄,擅闯药王法场?”
君迁见她扮得有模有样,不禁抿唇发噱。正说话间,殿外静夜中忽传来橐橐步声,继而人声嘈杂,由远及近,须臾已进了中庭。
金坠一凛,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君迁拉到墙角。此处有一道半人高的洞开暗门,隐在大殿一角的立柱后,不留神很难发现。二人俯身钻入,四下环顾,却是个狭长石窟。这座药王庙的后侧紧依山壁而建,这石窟正好与正殿连通,应当是凿出来堆放杂物的。
窟室逼仄,二人不得不蜷缩着彼此紧贴。金坠稍稍往入口处挪了挪,竖起耳来。只听外间已聚了些人,在殿中来来回回,似在搬梯搭架。一男子疾声道:
“快,上头有令,天明前必得将这块儿统统凿了,半点不留!”
金坠一怔,向君迁耳语:“他们这是连夜赶工来了?”
君迁也不明所以,蹙了蹙眉。脚步声近,二人急忙后退至窟壁,复又紧贴在一块儿。
庙中昏暗,那伙人也不曾点灯,就这么借着幽微月光上梁敲凿起来。斧声铮鸣,不时有木块碎屑从梁上落下。其声之大,似要将整座庙宇掘倒。蓦地一声巨响,只见一大截木枋竟被凿下,山崩一般,横在他们藏身的石窟前,刚好堵住了半扇窟门,梁枋上精美的木雕赫然可见。
金坠正要探出头去将那挡门的木枋子推开,又是一截碎木梁当头落下,所幸君迁抬臂牢牢护住了她,一把将她拥推回窟内。
金坠回过神来,已在他怀中躲了半晌。窟室黑暗狭隘,霉尘味遍布,霎时被他身上散着的清苦药香驱散。金坠微微垂眸,发觉自己亦紧紧拥着他,忙触火似的从他怀中跳出来。
君迁也有些仓皇,连忙放开她。环顾四周,才发觉四下一片黑暗,那道狭窄的窟门已被木梁彻底堵死了。方寸密室,再远也只隔了咫尺。二人虽面对着面,却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只得触到彼此温热的鼻息。
君迁如梦初醒,上前推门,金坠忙去帮他。二人铆足全力,那挡门的木梁却纹丝不动。金坠心急,敲着窟壁高喊道:
“等一等,里面还有人!别凿了!还有人在这里呢——我们是活人,不是鬼呀!放我们出去!”
她砸门高呼数回,回应她的却只有黑暗,外间一声盖过一声的刀劈斧砸之音亦已隐没其中。君迁无奈道:
“外面太吵,他们听不见的。”
“看来你的机关还没大显神威就要被活埋了!这下再没什么能妨碍他们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金坠叹了口气,倚着石壁,茫然四顾:
“万万没想到,你我还未兑现和离之约,竟要同葬于此……日后那绸行开张,绫罗绸缎底下埋着一双白骨,想来倒颇有些惊悚呢。”
君迁沉着道:“附近的药商们与我有约,若见我失踪,会来寻的。我们至多在此困上几日,不会死的。”
“至多几日?你倒是处变不惊!”金坠懊丧地环顾周遭,“我才不想困在这鬼地方呢!”
“你是不愿困在这里,还是不愿同我一起被困?”君迁在暗中深望向她,“你若不愿,为何连夜来此寻我?”
金坠一怔,低低道:“我……我后悔了!就不该好心来找你,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装神弄鬼,自讨苦吃!”
君迁望着她:“你适才不也想与我一同做鬼么?”
金坠白他一眼:“还是先想想怎么出去吧,否则我们就真成鬼了!对了,你不是带了燐石么?要不放把火将这堆挡门的木梁子烧了吧!”
君迁啼笑皆非:“那恐怕别人真要来为我们收尸了。”
“有这团鬼火陪葬,倒也合宜!”
金坠吐吐舌头,从他手里夺过那只装着燐石的小玻璃瓶,举着发光的瓶子充当照明,四下环顾。幽闭的石窟霎时被瓶中燃烧的青绿燐火照遍,似有千百只流萤飞舞。二人的面容从暗处浮现,掩映于彼此瞳眸中。虽同处一室近在咫尺,终于能看清对方的脸,顿时令人安心不少。
一时无言,金坠盯着瓶中那团荧光,幽幽道:“你上回说,这东西是由人死后的骨血化成的?”
“书上是这么说的。”
“太可怕了。我宁愿相信它是央阿沙神女的眼泪……”
金坠轻叹一声,忽见君迁定睛朝自己望来,似在端详什么。方要询问,他却蓦地近身紧挨着她。金坠一惊,嗫嚅着推开他:“……你做什么?”
君迁指向她身后的石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