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橘咏

    君迁亲眼目睹了药王庙绸行连夜被拆,一早又从梁恒口中得知了官场异动,一时惊倦交集,人在魂丢。偏他又是药局里的顶梁柱,众医官一有疑难杂症全都跑来问他。百姓闻说有个帝京来的学士郎在此坐诊,亦是一股脑儿奔他而来。他不愿被瞧出一宿未眠,寻空转身替自己扎了几针提神,终于捱完了午前的诊时。

    饭点将至,医患们鱼贯而出,闹腾一晌的药局适才清净。君迁惦记着去寻苏通判询问药王庙之事,便示意一旁的梁恒随自己同行。梁恒却向他使了个眼色,指了指门边。君迁顺势望去,却见外头旋风似的闯进一伙人来——一水的青蓝官服,正是杭州府衙的人。

    为首一个佐史模样的文官走上前来,趾高气昂道:“帝京钦使莅临访查,即刻便至。一会儿还请诸位收敛言行,好生侍奉着!”

    尚在药局的除了君迁和梁恒,便只剩那个在药柜前埋头备考的少年医学生,闻言忙道:

    “这会儿大家都出去吃饭了,要不我去把他们唤回来?”

    “不必了,钦使行程紧,转一圈儿便走,诸位该干嘛干嘛。”那官员说着轻咳一声,“一会儿钦使若发问,你们不知道的便只管说不知道,晓得么?”

    梁恒朗声道:“那知道的呢?”

    那官员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梁恒笑道:“学生虽不才,却也上知奇经八脉,下知百草千药,懂得可不少哩!一会儿钦使若指着那墙上的人体穴位图不耻下问,或是在药库里见着什么叫不出名来的草药生了好奇心,我是说还是不说?”

    那官员见他言不及义,面露悻然。忽闻门外足音纷至沓来,忙扭头上前迎接。

    只见药局堂前款步走进一位鹤发老者,身后跟着两名青年随员。那老者虽着便服,气度不凡,君迁一眼认出他正是皇帝身边的那位内侍监,不禁心中一动。老中官身旁陪着一位红袍大官,面相圆滑,暗藏锋芒,不用猜便是那位王知州。通判苏夔亦着官服陪侍其后,远远向君迁点了点头,便陪着钦使一行说话了。

    那王知州平日神龙不见首,今日却似熟门熟路,一面引着何中官在药局四下逡巡,一面徐徐道:

    “未料中贵人今日刚至杭州便莅临药局,不及知会到位,招待不周,还望见原——此处只有你们二人么?其余医官都在何处?”

    王知州说着,瞥向一旁的君迁和梁恒,神情颇不客气。梁恒正要回嘴,何中官却微笑道:

    “正值饭点,他们还能在哪儿?这里的药又不能当饭吃!这地方不大,我随意转转便好,不劳你们。”

    “这药局虽不大,涉及医药之事,却也颇为繁杂。此间平日事务贯由曹主事主理,还是由他向中贵人陈述吧。”

    王知州语毕,向身侧使了个眼色。方才那个佐使模样的官员旋即上前述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所言无不是药局如何扶伤救死福泽万民。何中官只管耐心听着,不时微微颔首,倒也不多问什么。待对方说完,举目望着堂前高悬的一幅字匾叹道:

    “好字!不知典出何处?”

    那曹主事忙指着“杏林橘井”四个行书大字道:

    “此乃吴越知名书家杜和谨先生的墨宝,药局开业之初由先生当场题写,取晋代医仙葛洪仁心济世之典,以兹勉诫众医官效葛医仙大德,使得杏林春暖,橘井泉香……”

    何中官打断道:“哦,我想起来了——抱朴子的《神仙传》我倒也读过几篇,这些仙迹确记在上头。可我记得,以杏树代收药费的是三国名医董奉,开橘井施药的则是汉朝一个叫苏耽的医者,与葛洪本人无关吧?”

    曹主事一愣,面露窘色。何中官微微一哂,兀自说道:

    “说来巧得很,这本书当年还是沈学士荐给我的哩。那会儿沈学士还在东宫陪今上读书,有一回我奉先帝之命去寻今上,他们却都趁着放课出去玩儿了,只有沈学士一个人坐在阶前看书。我见他身旁尽是些从太医局借来的深奥的医书药典,唯独有本《神仙传》还算有趣,便拿去翻了翻。沈学士直接将那书转借给了我,只说这本是无意夹带进来的,让我看完自行归还便可。托他的福,那倒是我唯一读得懂的医家之作了——快十年了吧,沈学士可还记得这桩往事?”

    他言毕抬首,和颜望向湮没在人后的君迁。君迁一怔,忙上前致礼道:

    “昔年有赖中贵人代为还书,未曾言谢,在此补足,还望不迟。”

    何中官笑道:“自从沈学士来了杭州,陛下便时常惦记着你,还常与我说,有君坐镇这方杏林橘井,想必春暖泉香之景不再是书中仙迹了!”

    君迁闻言一哂,只谦称谬赞。边上王知州见他们当面叙起旧来,微微皱了皱眉,暗中向曹主事使了个眼色。后者忙上前打断道:

    “今早药局刚入库一批生药,中贵人何不至库中一观?”

    语毕不由分说,将访客引往后堂药库。一进门便指着架上满满当当的药材道:

    “此间药材皆为应季新采,品质上佳。药费循例皆走明账,明码标价供应百姓所需。这是本季采买清单,还请老中贵过目……”

    何中官并不去接他递来的清单,开玩笑似的道:

    “有沈学士和诸位医士在此验货,老朽就不班门弄斧了——你们总不会欺我老眼昏花,同那城门口摆摊的药贩子一般,将野菌子充作千年灵芝卖吧!”

    苏夔笑道:“若是寻常的菌子也罢了,只恐那些花花绿绿的,一口下去,不必吃什么灵芝,自已是百年千年身了!”

    何中官道:“说到这个,前回来的大理国使臣进献了一种滇中特有的红蕈,模样漂亮得很,据说一口能毒死十头牛哩!雍阳长公主不信邪,当真叫人拉来了十头牛,果真都死了。膳房嫌扔了可惜,便做成断头饭给死囚吃。哪知那些死囚们连吃了数十顿牛肉,命倒还在,就是个个性情大变,直喊着要斋戒茹素哩……若是那种菌子,倒比什么灵芝来得稀罕!”

    苏夔戏言道:“听闻大理国崇佛向善,人人虔信好生,原是因此之故。”

    何中官笑道:“南荒之地遍生毒物,如履薄冰,久居自易勘破生死无常。不像咱们这儿物产丰厚,以至鱼龙混杂,人心怠惰,久之连是药是毒都分辨不出喽!”

    老者语毕,意味深长地望向王知州与曹主事。二者面面相觑,一时语塞,只得连连赔笑。老中贵也不与他们啰嗦,在药库里四下逡巡一番便离开了。将行之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君迁,郑重道:“陛下手谕。”

    君迁一愣,忙上前接过。正要启封,何中官微笑道:“陛下有言,阔别已久,只想同你叙叙旧罢了,沈学士得空再看无妨。”

    君迁急忙道谢。何中官又转头对苏夔道:

    “我还要同王知州他们去织造院转转,看看丝绸。苏通判尚有公差在身,就不必随我了——对了,你答应送我的那幅字,切莫食言呐!我此行杭州,最惦记的就属你苏大才子的文墨了!”

    苏夔笑道:“回去就写,必赶在中贵人返京前送至官驿!”

    老中贵亦是一哂,伸手拍了拍苏夔,又拍了拍君迁,转身走出药局。众人目送一行人远去,一旁的梁恒忽叹了口气,戏谑道:

    “好一个何老中贵,不愧三朝元老,举重若轻!要不知情,我还以为那王知州和曹主事才是宫里来的太监呢!”

    苏夔冷笑道:“他们何尝不是呢?”

    梁恒啐道:“是啊,奸党专属的太监!不过他们的主子今次可不再像以往那么风光喽——苏通判,朝中究竟发生何事,连杭州都波及到了?昨夜一夕之间,凤凰山药王庙那丝绸行竟被偷偷拆得一干二净了……”

    苏夔转向君迁:“你也听说了吧?”

    君迁颔首:“不知是因何故?”

    苏夔沉声道:“这半个月来,帝京异动频频,弹劾势起。我也是才听说——就在前日,枢密使元启、三司使康弘之二人被参贪墨国帑,连夜缉拿下狱,牵连者甚众。”

    梁恒大惊:“这两人可是金霖的左膀右臂啊!一夜之间竟都拿下了?那金宰执本人呢?”

    苏夔道:“他本人如何尚不清楚,下头的人倒是纷纷闻风而动了。风过了无痕啊,那凤凰山绸行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倒也符合他们的作风。”

    君迁蹙眉:“是金宰执下令拆除的?”

    苏夔苦笑道:“你当你那位岳父同你一般,时刻心系这一方小小的施济局?就算他有自保之心,也不至仰赖于此。药王庙绸行的工事大抵是王知州揣测上意,连夜喊停的。毕竟贪墨大案牵一发动全身,若查到帝京之外,江南恐首当其冲。陛下此番遣何中官亲自前来杭州探查,亦是此意。世事难料啊,谁能想到元、康这两大金党重臣一夜之间就倒了?”

    “他们蛇鼠一窝,作恶多端,早该料到有此日!”梁恒不屑道,“对了,我还听说那个去年被贬去岭南的翰林大才子,就是那个叫做欧阳洵的,不久前回京复职了?”

    苏夔颔首:“官升一品,为参知政事,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此次参劾元、康一案,便是由他领衔上疏。”

    梁恒道:“那岂非快与金宰执平起平坐了?久闻这欧阳老先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生性放旷,颇有魏晋名士风骨,还写得一手好词,与苏通判可谓是同道中人!听说嘉陵王生前特去拜其为师,三顾茅庐他都不肯见呢!若有机缘,我倒挺想见见他哩……”

    苏夔却道:“此人与我并非是一路人。”

    梁恒一愣:“莫非你们有什么过节?”

    苏夔摇头:“生性不合罢了。”

    “可你们都是翰林清流啊!”

    “不过都是泱泱宦海中的一股支流罢了,分什么清浊呢?”苏夔淡淡道,“况水至清则无鱼,并非是什么好事。”

    梁恒笑道:“苏通判过谦也!上善若水嘛,多些如你这般的清流灌溉社稷、福泽万民,总比由着他们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来得好!此番这两大奸臣一除,无疑是断了金党的两条臂膀,看他们还能跋扈多久!王知州、张官商那伙人也消停了,咱们的施济局不久便可动工了吧?”

    苏夔道:“我已将筹建施济局之事告知何中官,请他回京面圣禀奏,征求户部拨款,在江南各地皆推行开来。如若一切顺利,数日后便可动工。药王庙建筑台基俱全,若得朝廷援助翻修,下月便可建成使用。”

    “有贵人相助就是好办事儿!今上此番既有魄力惩办奸臣,必存了仁政之心,对这利国利民的好事业定会许可的!”

    梁恒说着叹了口气,望向君迁手里那封御笔亲书,颇为怨念地自语道:

    “唉,你们二位都是有大背景的,倒显得我‘鸡立鹤群’,茕茕孑立了!早知如此容易,我还白费那些精力请人喝酒吃饭疏通关系作甚!”

    君迁与苏夔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尚未说话,梁恒摸着肚子嚷道:“糟了,光顾着说话,险要错过饭点了!二位一道去吃么?”

    苏夔道:“我来时已吃过了,你同沈学士去吧。”

    君迁道:“你先去吧,我不饿。”

    “好吧,忘了你是个餐风饮露的医仙!那我可吃独食去咯!”梁恒一哂,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优哉游哉地踱出门去了。

    君迁待他走远,低低问苏夔道:“此番帝京官场变故,可是陛下……”

    苏夔不置可否,信步窗畔,眺望着一尘未染的初夏青穹,幽幽感慨道:

    “今上年少而有智勇,不可估量呵。我原以为他初登大宝,会迟些再做这些事,不想竟这般云淡风轻……不容易呵!帝京这些日子想必是暖风藏血雨——好在我们远离其中,且可安下心来了。”

    他说着回身向君迁笑了笑,继而话锋一转道:

    “如今施济局尘埃落定,暂能松口气了。后日是浴佛节休,我要去上天竺拜会一位禅门故友。他老人家虽是出家人,却一心钻研养生之道,听说我认识一位帝京来的医学士,一直念着同你取取经哩!沈学士不妨随我同去吧?就当散散心了——还是你已同令正有约了?”

    君迁忙道:“我与苏通判同行便是。”

    “那我们便在红尘外再会了。”苏夔一哂,指了指君迁手中攥着的那封信,“快拆开看吧,莫让陛下挂念了——看完记得去吃饭午休。不睡不吃,真要成仙了不成?”

    君迁一怔,不知他如何得知自己缺觉,转念明白大约是一夜未眠,脸色太难看了。这段时日心念施济局之事,寝食皆废,此刻经上司提醒,方觉饥倦交迫。看着手中那封御书,却又难以轻松下来。将苏夔送出药局,便独自回到药库,在僻静无人处启封。

    原以为要颇久才可读毕,展信却只见寥寥数字,正是他自东宫伴读时期便熟悉的秀挺笔锋:

    “淤塞暂疏。请君畅行杏林,广凿橘井。”

    信后另附七言绝句一首,题为《望春》。署名“青鸾居士”,是尚未行冠礼的少年天子元祈威为自己取的号——

    “凭栏花明柳暗处,四顾无人对斜阳。风流云散正苍茫,忍教袖手看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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