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好容易从药王庙中脱困,趁着拂晓赶回家。抵达半道红坊巷已是卯时末了,车流叫卖声渐响。彻夜在百年窟穴中经历一番探险后回到阳间,颇令人有些恍惚。金坠感叹道:
“也算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头一次晓得回家的感觉竟这样好。”
君迁一哂:“金屋银屋不若自家草屋。”
“要是金屋银屋也就罢了,偏是个又黑又冷的石屋!我还是老实睡自己塌上吧。”
金坠撇撇嘴,忽嗅到一阵酥油香飘来,见前头有家烤饼摊,如遇救星,小跑过去买回两个喷香的热酥饼,递了一只给君迁,正色道:
“请你的——就当是你我共度良宵的报酬。”
君迁亦正色道:“良宵一刻值千金,你就给我这点酬劳?”
“得寸进尺!”金坠白他一眼,“爱吃不吃,反正你道行高,饿不死你。”
君迁抿了抿唇,接过那只刚出炉的热酥饼咬了一口。正啃着饼往前走,忽有一个卖花姑娘提着篮芍药来向金坠兜售:
“娘子买枝芍药花吧!这是今春最后一茬花儿了,再开便要等明年了呢。”
金坠正想挑一枝,忽想起家中每日都被盈袖那散花天女装点得团圆锦簇,摇头苦笑:“我家没有空花瓶了呢。”
没走出几步,眼前忽如春风徐来,掠过一撇绯红的花影。金坠驻足抬眸,只见君迁静立身前,将手中一枝暗香扑鼻的芍药递给她,认真地说道:“礼尚往来。”
金坠一怔,从他手上接过那芍药花去嗅了嗅,笑道:“一个饼儿换一枝花儿,倒也不亏——好香呀,可惜只能看不能吃。”
“你若想吃,回去按食谱做就好。芍药入馔,倒是一味食疗补方。”
“在你眼里万物皆可入药!我可不是辣手摧花之人,这花儿那么美,还是回去供起来吧。”金坠拈花一笑,“等花谢了再给你做药材!”
走走聊聊,不觉已到家门前。小婢子苏合正在庭前柳树下扫着落絮,忙迎上前道:
“郎君娘子去哪里了?一夜都不见你们回来,可急煞了人!”
金坠微笑:“我们一时兴起,去山中夜游了。”
苏合见君迁长发白袍,随风飘逸,活像个云游散仙,满脸狐疑:“夜游?郎君怎这副打扮?”
金坠一本正经道:“路遇一户人家为病人跳神做法,见你家郎君生得像药王转世,非要拉他去扮神呢。医者不好见死不救,便答应了,这不刚救完人回来——瞧,人家为表谢意,还送了我们一枝花儿呢!”
苏合瞪大了眼:“咦,咱们沈学士几时会法术了?病人治好了么?”
金坠故意不言,乜斜着他。君迁只得顺着她的话道:“……治好了。”
“立竿见影,妙手回春!”金坠幽声补充。
苏合雀跃抚掌:“太好了!以后咱们生病都不用吃药了!”
君迁低低道:“药还是要吃的……”
“少吃些也好!郎君昨晚是怎样施法治病的,可要念咒语么?”
苏合信以为真,拽着君迁问个不停。金坠恐他露馅,截住她问道:“宛童去哪儿了?”
苏合道:“宛童姊姊见娘子一夜未归,急得什么似的,天没亮就出去寻你了呢!”
“怪我不好,这下该换我去寻她了。”金坠不禁苦笑。
君迁去看了眼铜漏,见时候不早,忙道:“我也得去药局了。”
苏合道:“郎君娘子一宿未睡,不歇息歇息么?”
金坠拈着手里那枝芍药花儿一转,笑道:“放心,我们方从太虚幻境神游归来,大梦初醒,精神得很呢!”
君迁回屋匆匆洗漱更衣,回归平日一丝不苟的学士郎模样,即刻马不停蹄地赶往杭州药局。门前早已塞满了前来看病的百姓,认识君迁的见了他,皆向他热情致意。君迁一面回礼,一面侧身挤进了药局。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人一把拽到角落:
“我的祖宗,你可算来了!”
君迁吓了一跳,抬头见梁恒火烧眉毛地杵在面前。他也正想找梁恒,低语道:“借步说话。”
二人避开局中同僚,拐进后堂药库中掩紧了门。梁恒不待君迁开口,焦急道:“你晓得么?凤凰山药王庙那天煞的丝绸行连夜停工了!”
“我知道……”
君迁话刚出口就被梁恒打断,气冲冲道:
“你知道还不和我说?害我这几日忙进忙出,昨晚上还请人喝酒打点关系,耗费不少精力财力!”
君迁道:“我只听说连夜停工之事,并不知具体缘由。”
梁恒瞪大了眼:“敢情你还不知道那事儿?”
“何事……?”
“听说昨夜帝京来了急递,王知州着急忙慌地找来织造院的张大官人,连夜下令把庙王庙建了一半的绸行拆了,今早就人去楼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苏通判一早就来找你,见你还没来,就先到府衙去了,估计正要商议这事呢!”
君迁闻言一怔,又听梁恒压低音量道:
“他们忽然掉头,准是嗅到了什么风向——会不会是金宰执递话了?那王知州可是金霖的得意门生。他们那伙人不是向来叱咤风云么,怎突然偃旗了,是不是帝京出了什么变故,波及到了杭州?听小道消息说,最近兵部、刑部等好几个朝廷要职都有变动……你可听说了什么内情?”
君迁蹙额道:“此事当真?”
“我还想问你呢!”梁恒急道,“我的祖宗,你到底是不是当今宰执的女婿,怎么凡事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君迁冷声道:“我若对这些了如指掌,今日恐无缘与梁医正在此谈话了。”
“那倒也是。”梁恒努努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当初我还以为沈学士是新婚燕尔,借巡诊之名来杭州游山玩水呢。谁知你竟真是来施药济病的,还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药王供养事业!”
梁恒言至此,倏地凑近君迁,意味深长地端量着他:
“你既暗中与金相作对,何苦娶他女儿?不仅没捞着金龟婿的好处,还玷污了自己的淡泊名声……”
君迁淡淡道:“你猜。”
“我猜么……”梁恒摸着下巴思忖片刻,怅然咏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君迁白他一眼:“没那么凄凉。”
“那就来句甜蜜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梁恒抱臂一哂,“两情相悦,比翼南飞,夫复何求?药王有眼,如今那天煞的绸行被一窝端了,你那施济局的苦差大约是有了着落,你家娘子也可安心了!”
君迁道:“关于此事,你可还知晓些什么?”
“我又不是包打听,还能知道什么?一会儿午休咱们去寻苏通判问问,他老人家位高权重,必然清楚些内幕。”
梁恒说着叹了口气,幽幽道:
“唉,我还以为是咱们那天在西泠收买人心的功劳呢,白忙活数日,看来还是上头有人,一声令下最好使!对了,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昨夜停工的?”
君迁岂会告诉他自己在药王庙里被关了一夜,只道:“我……我今早在路上听说的。”
“这么点儿芝麻大的事,居然一大早就传开了?可见正是民心所向!如今端了那销金窟,好生给药王重立尊金像,日后咱们于此施药济病广开悲田,想想都是无量功德哩!”
梁恒美滋滋地盘算着。君迁轻叹一声,感觉他们在此待得过久了,正要唤他出去,药库的门忽开了。一个负责管药的少年医学生走进来,见了他们惊讶道:
“沈学士,梁医正,你们在此处做什么?”
梁恒连忙上前道:“昨日说今早有新药入库,沈学士不放心,我陪他来此察验——药材都到了么?”
“刚到,正要运进来呢。”
少年说着,示意身后的货郎将一车生药推进药库,逐一清点入仓。君迁在旁看着,忽指着其中一筐树根块似的药材道:
“那是草乌么?”
医学生点头道:“是草乌,刚到的新货。”
君迁皱了皱眉:“此药不易起效,且有微毒,常服有损脾脏,该以川芎替换的。”
那正在运药的货郎闻言,高声插话道:
“谁不知道川芎好?这时节风湿频发,祛风镇痛药紧俏得很,你们上头拨的药钱就这么些,连这些草乌头都是赊了下月的账急调来的,尚且供不应求,哪还进得起川芎呀?”
君迁冷冷道:“据我所知,川芎的市价应为每两十钱。药局每月公款数万,不至进不起吧?”
货郎撇嘴:“那就要问你们管账的了。”
君迁道:“管账的是谁?”
货郎冷笑道:“你们日日在这药局里头坐堂都不晓得,我只是个替人运货的,哪会知道?别挡着道,运完这儿还有下家等着呢!”
君迁摇了摇头,兀自走到一旁。梁恒低声劝他道:“这些生药市价低廉,百姓好歹吃得起,总比在家喝白水好。”
那少年医学生见他们站着说话,也走上前来,有些怯怯地对君迁道:“沈学士,你现下有空么?我有个经方上的疑处想请教你……”
君迁颔首:“你问吧。”
“沈学士稍等,我去取书来!”
少年欢喜地跑出去了。梁恒望着那年轻的背影感慨:“那小子不久就要参加医科秋试,若中了,明年你回太医局教书,大概就能见到这勤奋的后生了。想我在他这年纪时,若知道自己日夜苦记经方药典,只为了日后在这缺斤短两的药库里做无米之炊,打死我也不会入这行!”
君迁道:“或许他以为到了太医局,情形会有不同吧。”
梁恒歪头望着他:“有不同么?”
君迁无话可说,只得苦笑。二人相视一哂,满怀幽思,看着那些苦口良药静悄悄地填满了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