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生死

    画外的时间比画内慢上许多。

    江流云在画中已经到了子夜,周瑾山这边不过才燃尽一炷香。

    他在弦歌的竹屋里端坐,在书案前慢慢地写画。

    弦歌在屋内踱步,显出几分不宁。

    “她才多大?”

    周瑾山微微偏头:“不大。”

    弦歌又问:“修为呢?”

    “大概练气期。”

    周瑾山叹道:“灵气菁纯,但散乱无章。要不是我发现她,倒是白白浪费一颗好苗子。”

    “才练气期?”

    弦歌有些急起来,一双美目紧紧盯着周瑾山。

    “瑾山,这次真的有些过分了。”

    闻言,周瑾山不为所动,面平如水。

    在他的观察来看,江流云年纪虽小,但定力十足。

    若是只靠寻常手段,恐怕不能说动她尽心尽力为他们卖命。

    恐怕要许以重利、或者施以大恩,甚至以死相逼……

    才有一线可能。

    “《遇青图》中的青蛇是你当初为保护我设下的画灵,便是寻常筑基期修士也免不了与之缠斗一番。那孩子若不愿帮我们也就罢了,当真要了她的性命吗?”

    周瑾山搁下笔,眼睛里透出一抹忧色。

    “弦歌,我是不知还剩下多少岁月的人。谁的死活我都可以不管,我只怕我到死都看不到‘那一天’到来的迹象。”

    弦歌忍不住上前,刚想说什么,却堵在了嘴边。

    周瑾山方才在纸上写了许久。

    她现在才看到,原来他只写了一个字。

    “命”。

    有的笔力虬劲,宛如挣扎着挺立起的筋骨。

    有的气韵绵长,仿佛风烛残年之人、回首往昔后唇边的一抹哂笑。

    有的“命”写的大,有的“命”写的小。

    重重叠叠,相交互刻。

    周瑾山看向这满纸的字,双目失焦。

    他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口气。

    “不论是怎样的结局,都是各自的命。我得认,她也得认。”

    **

    《遇青图》中。

    江流云将窗门收起,想尽可能减少气味的流动。

    这样就能延缓青蛇找到她位置的时间。

    又怕那青蛇破门而入,她搬来藤椅抵在门前,再压上厚重的书简。

    俯身弯腰时,襟中滑落下一张轻飘飘的纸。

    是周瑾山写给她的“生死簿”。

    符纸上的“生”字神采飞扬、不可一世。

    好像写下的此符的人就是主宰世间一切生灵的造物主。

    信手一指……让生便生,欲死不能。

    江流云的睫毛轻颤,视线直直地穿过眼前的景致,最终落在窗边的书案上。

    在慕青堂的地下,周瑾山便是在书案边写下的这张符。

    那是江流云第一次见写符。

    每一个动作,每一笔走势,都像刻在心中一般难忘。

    这时回想起,也是历历在目,无比清楚。

    拾起这片薄如蝉翼的符纸,慢慢摩挲纸面上的“生”字。

    一个想法疯狂地生长出来。

    她有此符在,可保一命。

    可留得青蛇在,便是九条命也不够丢的。

    【生】符并不能帮她破局。

    眼下唯一的生机,在于彻底地解除威胁。

    杀蛇。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江流云快步走到书案边,站在和周瑾山一模一样的位置上。

    深吸一口气后,阖目。

    周瑾山挥毫的场景一遍遍地再现。

    从笔尖的迟缓凝落的墨汁,到骨节凸起的手腕……

    动时疾如闪电,慢时悬笔滞空……

    江流云手指微动,灵气运转,提笔,再落下。

    刚开始,她写的很慢、很累。

    这难处在于,每一次落笔和运笔都要均匀恒定地注入灵气,对精神力是极大的消耗。

    若是稍有泄气,则字形毁坏、淡黄色纸面上留下灵气外溢造成的不规则缺损。

    不一会,她已经在清爽的春夜里憋出满头细密的汗珠。

    清汗在发梢上捋成一个小尖,滴在纸面上,被滚烫的字蒸发掉了。

    可这时的字,已经发生了非同寻常的变化。

    字迹留墨处因灵气的注入而滚烫,但又不至于烫坏纸面的程度。

    几息过后,躁动的字迹平复下来。

    江流云并不是一个写字的好手。

    她真正开始读书练字是来到慕青堂以后的事。

    但在她笔直、朴素的认知里,字的美丑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字的力量。

    也因此,在周瑾山给她的《古修士列传》中,她格外记住了一则关于字的传奇。

    这故事既讲字,又讲刀。

    说的是古时候有一位普通的刀修,因仇敌追杀跌落悬崖。

    这位刀修并没有死于坠崖,反而在崖底发现了一处了不得的遗迹。

    百丈高的崖壁上,有着力刻石壁的赫然大字。

    那字凌厉森然,气势磅礴,蜿蜒数丈开去。

    形成了一面气魄逼人的“墨渊”。

    临渊而坐,他忘却了仇敌的追杀、自己的伤势。

    只觉其中笔法精妙,一撇一捺犹如杀人之刀,藏锋婉转胜过明枪暗箭。

    书中并没有讲那一面“墨渊”上都写了什么内容。

    可即便对内容一无所知,那些字的精神和意气被这刀修尽数学了去。

    他的刀法日后天下闻名。

    不同于主流刀法的粗犷奔放,而是独有一份潇洒写意的豪气和文气。

    这个故事带给江流云的冲击力很大。

    反复读过好几遍后,竟然已经烂熟于心。

    千百年前那位命悬一线,临渊悟道的前辈的身影,在江流云眼中已跃然纸上。

    一招“逆锋入纸”,白刃犹如潜龙出水、突刺而动。

    一招“顿挫提按”,倏忽的间隙便拆招对招数回合,敌人的底细已尽在股掌。

    一招“中锋行笔”,力道沉稳,蓄势待发,发动胜过长虹贯日,遒劲开阔,气势磅礴。

    是书法还是刀法?

    都不尽然。

    手中之笔已成心中的刀,浑然相融,不分彼此。

    江流云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眼。

    五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子夜。

    腥风。

    被汗水浸透的里衣带来的冰凉触感。

    以及头顶上方传来竹枝搡动的噪声……混合蛇腹鳞片剐蹭屋顶的声音。

    江流云仰头慢慢向上看,这一看让她头皮发紧。

    只见屋梁抖落下积灰,随后出现了可怖的轻微形变。

    青蛇的体型不知几何,但已知是骇人的庞大。

    难以想象,连一幢房屋都能为之受力形变的力量,要是加诸人的肉身上……

    估计连遗言都来不及交代,就要五脏六腑、筋脉百骸都化作齑粉了。

    江流云左手轻搭在那张唯一的符纸上。

    此时,时间仿佛被放慢了。

    空气中的风缓慢而凝滞,有如固态的腥气把整个人包裹其中。

    江流云安静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在这心跳声中,突然出现一道“嘶嘶”吐信声。

    书案旁的窗子,赫然倒挂下来一只硕大蛇头。

    那蛇头几乎有江流云整个人那样长,游弋着绕了一圈,细密的鳞片在月色下闪耀着幽幽绿光。

    光滑、坚硬,甚至带着一丝威严的华美。

    竖瞳紧盯着江流云,唇吻张开露出深渊巨口和青白色獠牙,红信嘶嘶作响。

    下一刻,菱形的蛇头微微收起。

    这是进攻的前兆。

    果不其然,青蛇猛然出动,江流云只见一道疾光闪过,大骇之下滚到书案桌底。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真正面对这样的庞然巨物心还是跳到了嗓子眼。

    她克制不住地大口喘气,双手先颤颤巍巍地摸过自己的脸颊、脖子,这才明白方才没有被青蛇咬中。

    那青蛇游龙一般冲进窗子,蛇身翻腾蛹动,把屋内陈设撞得一片狼藉,而小小的竹屋也受不住这发狂的冲劲,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

    江流云闪避不及,被连人带桌掀倒,狠狠撞在墙壁。

    竹屋几乎被拆开一个大豁口,墙壁也后倾过去。

    天翻地覆之间,江流云勉力爬起来、提气轻身,借着翻倒书架的掩护,从掀开的豁口出绕出竹屋。

    青蛇的目标也很明确地锁定在她身上,鼻息上嗅到江流云的踪迹,不假思索地寻觅过去。

    江流云尽力提速,但快不过青蛇的速度。

    三息之内,青蛇的红信已经堪堪能够舔舐到她的衣角。

    江流云绕着竹屋在外围夺命狂奔,青蛇却在张开血盆大口后凝滞一瞬。

    它本想一鼓作气将这个人类吞食入腹,却不料方才从窗子跻身而入时留了半截蛇身在外面。

    经过方才围着竹屋绕的那半圈,蛇腹最厚硕的地方卡在了竹窗上。

    青蛇反应过来开,开始发力,想通过翻滚脱困。

    江流云眉心紧锁,抓住时机。

    这大好的机会她没有逃跑,反而停下脚步。

    那小小的竹窗虽然坚硬,但困不住青蛇,最多拖延三五秒。

    趁着这三五秒的功夫,江流云毅然咬破右手食指,以精血代朱砂,在符纸上写下一字。

    符纸原已经有了周瑾山的“生”字,蕴含灵气已然固定。

    若是强拆,则符纸破碎、等同于报废。

    符纸灵纹遭到改动,散发出灼热的温度,几乎把江流云手指的伤口烧焦。

    而身后的巨蛇也已经挣脱了竹窗的束缚,昂着蛇首朝她袭来。

    这一次,江流云没有再躲闪,而是向一根粗竹疾跑,用力蹬开竹筒,借力翻身而上。

    在空中,江流云与青蛇即将迎头撞上!

    生死一瞬之间,符箓被注入灵气。

    符纸不堪重负,轰然爆裂。

    一瞬间,光芒万丈,目不可视。

    恰如刃光森然、白镜照人。

    青蛇发出一声惨痛的啸叫。

    ……

    周瑾山画符半生,从没想过写好的符竟然能被修改。

    所谓“生死簿”,或许本就一体两面。

    没有保她一条生路,却将青蛇送上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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