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云打出【生死簿】,小千世界随之坍塌。
她也被那强光一闪,晕眩良久。
待再能视物,已经身在真正的竹屋之内了。
乍一看,周遭景物陈设与《遇青图》中别无二致。
只是屋内多了两人。
名为弦歌的女妖和江流云面面相觑。
江流云惊叫一声,坐倒在地上。
一瞬间里,她将如此美貌的女人恍惚错认成画中的青蛇。
随即,她暗觉自己荒唐。
人是人,蛇是蛇,怎么可能会看起来像呢?
方才,她大约是还没从画中的惊险时刻回过神罢了。
弦歌美眸中也俱是惊诧。
看了一眼香炉,对周瑾山讶然道:“这才第二炷香……算下来,《遇青图》中也不过七个时辰。”
周瑾山立在案前,手中执笔,墨还未干。
闻言,快步来到《遇青图》前,伸手抚画。
他先是喃喃道:“不到七个时辰,画中灵气殆尽……竟是画灵已死。”
紧接着他亢奋起来,枯枝一般的双手抓来江流云:“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从前江流云总见周瑾山神思倦怠,耷眉垂目。
今日是第一次见这双眼睛睁圆,好似双眼好迸射出精光。
她扒开抓在双臂上的手:“我把那青蛇杀了。”
“好哇!”
周瑾山喝彩,弦歌吓得一激灵。
“怎么杀的?快全都告诉我。你是不是找到竹林里设下的阵法了?”
江流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有阵法你不早告诉我?”
“没有用阵法,那你做什么了?”
“……画符。”
“哦?”周瑾山思忖,疑惑道:“竹屋内没有朱砂和符纸,你用什么写符呢?”
弦歌轻嗅两下,轻声说:“有血腥味。”
周瑾山又翻看她的手腕,果然看到右手腕添了新痕。
江流云藏起手腕,只好一五一十说出经过。
听到她用自己的血改掉了周瑾山的符,生死簿由“助生”变为了“求死”时,二人神色明显变得奇怪起来。
周瑾山的身世,江流云并不知晓。
可弦歌却是清楚的。
在他全盛时期,就连如今天机院院长都要忌惮三分。
哪怕现在的他积毒已深,修为衰退,在画符一事上也是绝对的权威。
“改符”一事,闻所未闻。
更别提改他周瑾山的符。
再更别提、是江流云这样一个第一次画符的人。
周瑾山当即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纸,毫不犹豫咬破食指,写下生符。
他将符纸摊开在江流云面前,双眸热而亮。
“证明给我看。你若做得到,我什么都能给你。”
江流云深吸一口气。
**
灵襄的街道上寂寥无人,夜浓黑得化不开。
一个清瘦的身影慢慢走着,偶然停步,抬头望了眼月亮。
从慕青堂被赶出来时,江流云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有“行李”。
那是她怀里抱着的几本书。
周瑾山还算客气的。
几个时辰前,江流云改符失败,符纸直接碎了。
估计在周瑾山和弦歌的眼中,她已经是个撒谎不打草稿的骗子了。
结果竟然只是赶走她,甚至都没有要收回这些书。
江流云拢了拢怀中的书本,沉默地继续往前走。
其实刚才,她的心里死死地压着一点子激动。
以为或许自己真是什么符修天才。
说不定今日就是起点,从此一步登天。
等到符纸炸飞的那一刻,空气安静地让人尴尬。
洋洋洒洒飘落的碎片后,江流云看到周瑾山无比失望的脸。
她才想要说些什么解释一下。
可实际情况是,她解释不了。
没有人看见她在《遇青图》里做了什么,唯一看见的大青蛇也死了。
江流云停下脚步。
心中翻滚着一种异样的情绪。
如果她真是个骗子,那倒也罢了;可问题在于她明明不是啊!
那条大青蛇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血盆大口中传来的腥气还记忆犹新。
要不是她甩出的那张符,青蛇怎么会死呢?
《遇青图》又怎么会放她出来呢?
如果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么问题一定是出在了别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学会,想通过金琼会简直痴人说梦。
万一从符修这条路能走得通,却被一时的大意耽搁,岂不是埋没了自己?
先前,在被梵天逼到绝境的时候,她都没有放弃。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也要争取一下才行啊!
江流云当即停住脚步,脑中细细回想。
两张符纸虽然都是出自周瑾山之手,但是用材确有细微区别。
第一次,是朱砂落笔,人血改笔。
第二次,则是人血落笔,人血改笔。
且不说论修为,周瑾山远在她之上。
单这鲜血中蕴含的灵力和精气,或许会强过普通朱砂数倍。
画符一事,讲究全神贯注、一气呵成。
任何一点外界细微的扰动都可能导致画符失败。
所以就连周瑾山画符所用的慕青堂,都设下了三五个阵法来维持稳定的灵气场域。
受限于画符的苛刻条件,修士们也不会采取伤害自己身体、取血制符的手段。
一来,符纸需求量大,取血制符成本太高;
二来,元气外溢极易导致灵力波动,难以与普通符纸兼容,还会影响修士发挥。
也就是说,几乎没有人试过用血画符,更很少有人细想血符或许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是一处细微的变动,却很可能是画符失败的原因。
但是显然,除了江流云自己,别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正想着,她敏锐地感到动静不对。
有人跟踪。
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若说这数月来的经历,可谓是几番出生入死。
能够侥幸活下来,江流云从身到心都发生了改变。
最显著的,就是对危机的预感。
方才沉思得入神,不留意竟被人跟了许久。
模糊估测一下,只怕是已经离她很近了。
她强装镇定,往前走出将将两步,耳畔风声陡起。
一道寒光破空刺来,不过瞬息已到了耳后。
江流云后颈顿凉,头皮发麻。
身子一斜,堪堪避过这偷袭的一刺。
这一瞬,缎袍翻飞、来人与江流云擦肩而过。
江流云这才有机会定睛一瞧。
那是位身材高挑的男修。
此人灰袍裹身,有斗笠、黑纱覆面,看不到面容。
奇特之处在于,他腰间系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剑,手中使的又是另一把剑。
行刺的男修足尖踩地,轻如飞燕掠水。
江流云急问:“断崇门?”
一击未中,修士有些意外似的。
他定定地看了江流云一眼。
随即,又反手横劈。
江流云有了心理准备,眼见长剑伸展,利刃迎面而来,连忙飞身后撤。
同时,她抛出手中书本,哗啦一声,被劈碎的书页宛如飞舞的蝴蝶,绚然炸开在灰衣修士面前。
虽是障眼法的小把戏,也使得她趁机滑跪开去,矮身避过剑锋。
一刻不停地,江流云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可她跑不过灰衣人的凌空御风。
一息而已,灰衣人飞身向前、翩然而至。
夜色里,他的身影遮盖住天上挂着的浅淡月色。
在江流云眼中,他就像个阎王地府的鬼使。
他可能是从黑河来、从断崇门来、从梵天的石窟来……
都是来索她性命的。
甚至于,好像不论她改名换姓、不论她逃到天涯海角,这个鬼影一直都紧随身后。
跟着她,盯着她,趁她落单时,就要抓她去填“姜小娘”的命数。
要她真正做那个沉尸河底的冤死鬼。
心中的恐惧升起来了,心气也就泄了。
灰衣人又挥袖刺来一剑,江流云被伤到右腿,跌倒在地。
下一剑,她不知能不能躲过。
就算躲过,还有下下一剑……还有另一把剑。
就算不死在他手里,断崇门还会再派来别的人。
江流云翻过身来,心底涌起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毅。
“狗杂碎,你敢不敢给我一把剑?”
给我一把剑,然后……死就死吧!
那灰衣人飘然落地,听闻此语,不知作何感想。
只见他虽一言不发,却真将手中的剑丢给她。
铮然一声,长剑抛来,插入青石板砖缝隙中。
嗡鸣震颤声里,剑光携着雪亮月色直戳戳地撞进江流云的眼眸。
这下,大腿血流如注也不顾了。
江流云拔剑而起,冲向灰衣人。
这一剑,灵气灌注、杀意奔涌。
灰衣人伫在原地,待她近身时,只伸出两指。
快而准地夹中剑尖,指节发力、将生生地将剑身压弯成一道饱满的弧线。
又绕臂翻转,轻而易举将江流云的力道卸下。
反倒是她因一击落空,被惯性的作用带倒了重心。
江流云暗道不好。
灰衣人则擒住剑尖,以此为圆心,江流云膝盖着地,生生绕了一个整圆。
终于剑柄脱手,“咣啷”一声落地。
那人这才悠悠将手垂下。
江流云跪坐在地上,捂住右臂。
仰视看过去,灰衣人的玉白的下巴在黑纱下若隐若现。
一阵微风吹过,漏出半张脸孔。
江流云蓦地屏住了呼吸。
她睁大眼睛:“你是……”
话未出口,灰衣人突然反手拔剑,速度之快有如雷霆霹雳!
这必将是取人性命的一剑!
江流云浑身僵硬,在这一剑下,她绝无逃生之可能。
这样的一剑……
那么亮、快、狠。
难以置信的是,江流云觉得它很美。
美疯了。
所以她没有动,也没有闭眼,也不再思考。
竟然……也没有死!
一道黄符只比剑稍稍快那么一步、此刻唤起了一道屏障。
正在江流云额前一寸,死死地抵住灰衣人汹涌的剑意。
这道符也只守住了一息时间,随后屏障龟裂。
江流云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也随它裂开了。
一只苍老的手鹰爪似的将她后领拎起,及时提到身后。
“阁下好剑法!”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只是……小孩子没见识,还是老朽来陪你玩吧!”
望过去,是周瑾山阴沉着脸立在那。
却给人无比安心的感觉。
江流云不禁眼眶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