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云简直是一个人掰成两半在用。
白日在竹峰跟着弦歌练剑,除了基本功,还有弦歌的抽查考核。
太阳落了山,周瑾山又将符纸和需求带过来。
回回一进屋,看到书案上的油纸包,便知道今夜是要做多少符箓出来,总是不得安寝。
好在周瑾山并非放任不管,但凡有求,总是必应。
江流云嘴上不说,心中仍是十分感念他的。
心中感念,手下的活总是也做的尽心尽力。
随着制符的手艺日益熟练,每次面对周瑾山抠抠搜搜结给她的仨瓜俩枣,她也有了底气损上两句。
在这忙碌的日子里,江流云在痛苦和酸爽中进步。
二十三天的特训无比漫长,但也如弹指一挥般过去了。
到了四月十七这天,灵襄郡的街道上陆陆续续、雨后春笋般涌现出各色人士。
不约而同地向破军山分批行进。
特训也终于结束,江流云来到竹屋拜别。
山中鸟鸣偢啾,竹叶的锋影斑斑点点印在窗口帷幔上、随风波动,青绿的风铃叮咚轻响,回荡在廊间。
江流云听得屋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基础不牢,这固元丹多带些吧……”
弦歌立在书案前,月白色的身姿微俯,指尖轻点:“还有这疗伤的敷贴,也多放些。也不知那金琼会要比试几场,若是中途受了伤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周瑾山无奈道:“哪就这么娇气了?想你我当年,手无寸铁尚敢与人拼命。怎么如今她只是去参选,就要这般小心?”
江流云心中一暖,轻咳一声进来。
弦歌敛了敛眉目,问道:“三千下,都完了?”
“完了。”
“要带的东西都理好了吗?”
江流云指指背上的银剑:“有此剑足矣。”
弦歌板着脸孔,下巴尖轻扬:“会场上刀剑无眼,你带上这些再启程吧。”
江流云走上前,看着周瑾山手中整理的包裹,虽只是些基础的丹药符箓,但样样精细、件件周到,仍是有些克制不住地眼眶发酸。
“你们这是做什么?好像要赶我走一般……我要是没被选上,还是要回来赖着你们吃住的。”
江流云在包裹里翻检:“这样好的固元丹,你也舍得给我?”
周瑾山瓮声瓮气道:“自然是要从你工钱里扣的。”
江流云失笑:“周扒皮。”
弦歌也忍俊不禁,敦促道:“咱们不比别人有车马,你一路脚程快些,傍晚还是能走到破军山。记着,不要轻信于人,不要招财露富,别人打架你离远着些,若是碰到模样行事古怪的门派不要贸然上前……实在有人要找你麻烦的话,别逞一时之气,把他老家和名字记下来,回头再寻个法子收拾。”
江流云一一应下,问周瑾山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周老头的目光闪躲一瞬,缓缓开口:“若是命大没死,等放榜前回来一趟……我有事要同你说。”
看他复杂的表情,江流云微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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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离破军山越近,越能感受到空气中涌动着的热烈氛围。
仅仅在两个时辰的路途上,竟然出现了杀人夺宝的极端现象。
大抵是想着反正也要在金琼会上碰面,若是提前下手,说不定到时候又会少一个竞争对手。
如此种种,令人触目惊心。
到了破军山地界,很明显感到了与在灵襄郡完全不同的氛围。
在关口缴纳路费过后,再往前走,青石板路绵延向远。
不仅出现了在道路两旁值守的凡间军人,制止凡人入界,还倏忽被空中轰鸣飞驰的“大船”吸引过去目光。
江流云举头望天,夜色掩映下,只见那船体用玄铁中的精铁铸成鲲鹏骨架,两侧舷板嵌百枚符玉,航行时符纹如呼吸般明灭。
那船帆帆也非布非绸,不知是什么天材地宝的质地,只见半透明的帆面上浮动星斗轨迹,指引着飞行的航向。
至于那舰首,昂立一尊玄晶淬炼的螭吻兽首,龙口衔珠,双目重瞳,既可视迷雾瘴气,夜巡更是不在话下。
“那是谁家的仙驾?真是好生气派!”
“舰首螭吻乃是龙之九子,有螭吻镇船,怕不是人间的帝王么……”
江流云闻声望去,听得旁边两人的讨论,心中也不禁好奇起来。
这时,第三道声音加入进来,颇为蔑视道:“连「天枢衡府」都不认识,如何指望能通过金琼会大选?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你们二人都能来报名了,看来我这次一定能中。”
这原来是「天枢衡府」的船!
江流云幡然醒悟。
天枢衡府属于是各大宗门中的异数。
从某种程度上讲,它不以门下徒弟的供奉为生,因此甚至不能称为是“宗门”。
天枢衡府以制衡仙凡两界的使命自居,高高在上,手段狠辣,用“组织”来称呼更恰当些。
这个组织成立已久,久到修真界出现了其内部成员是“补天遗族”的传言。
据说是千百万年前,女娲补天遗留下的晶石养育出的这一支血脉。
天枢衡府实力之深不可测,不论在修真界还是凡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最为关键的是——
「阴阳劫契」中的「阳契」置于皇帝卧榻之侧,而「阴契」则就在天枢衡府存放。
传闻,当阳契与阴契达成共识、合二为一之时,便拥有号召天下宗门的至高权力。
……然而那时,也必然是因为天下生灵面临着危急存亡的劫难,方可使阳契阴契合体。
是故名之为“阴阳劫契”。
不过……
金琼会是向民间开放取士的大选,凭天枢衡府的地位,来此地是要做什么呢?
**
云雾缭绕中,破军山的七座主锋以一种鬼斧神工的姿态“悬浮”在空中。
七座主峰分成上下两部,根系连结形成“新地表”。
上三峰乃玉衡、开阳、瑶光,上至九霄云海,直指星汉灿烂;
下四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则恍如四柄倒悬青锋,带着刺穿地表的凌厉。
破军山,剑宗魁首,万仞擎天。
其势非雄浑毓秀四字可尽述。
瑶光峰的观星台,在整七峰中地势最高,这里四季如冬。
山体并非寻常青翠,而是亿万年风霜磨砺出的冷硬铁灰色。
其上点缀着虬劲古松与经年不化的皑皑寒雪,肃杀凛冽之气扑面而来,却又在缭绕的仙云岚霭中,沉淀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孤高。
一名须发茂盛、虬髯如雄狮的男修步入白雪地里,他面目上年有古稀,却身着赭石短打、露出肌肉虬结的臂膀。
“奶奶的……俺没看错吧?那不是「螭吻巡天槎」?那帮人要是闲得慌可以去补天,来我们金琼会凑什么热闹!”
他口中的螭吻巡天槎,正是底下江流云一干人等方见过的飞船。
此时正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冲位置靠下的玉衡峰去了。
一道宛如珠玉落盘的女声响起:“天枢衡府不一向自诩平衡两界秩序的掌舵人么?金琼会此等要事,定是来行监督之权的。”
那女声源自于一位貌若月盘的美妇,绛紫衣袍裹身,头戴银冠点缀。
在瑶光峰的终年积雪的光耀下,更是凸显其风姿华贵雍容、艳光四射。
她皱眉道:“赤燎子,我说你也要注意些分寸,好歹是一峰之主,你平时作风不羁也就罢了,可连带着开阳峰的人都四处惹是生非……这如何当得成表率?”
被唤作赤燎子的开阳峰峰主不满,抱怨道:“我看就是多管闲事!漱月,现下往你的玉衡峰去了,你自去招呼吧!俺要把无涯子叫出来陪俺!”
赤燎子说罢,折身往观星台中大步走去。
漱月追去劝阻:“他不愿去便罢了!金琼会上三峰到两峰足矣,你莫要再催……”
赤燎子回头驳道:“要是瑶光峰峰主不露面,这届金琼会的好苗子定是要被人抢走不少!”
又嘟哝说:“再说,俺才不想和你同去,真是要闷煞人也……”
漱月倒是不介怀,只略感无奈。
她回望着下方已然逼近的螭吻巡天槎、微微凝眉。
遂从袖中唤出一把青玉长剑,提气飞入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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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考生们还在路上时,抬头极目远眺,就能隐约望见破军山。
庞然山体竟能凭空悬浮,上三峰与下四峰根底相连,如此神奇景象、壮观巍峨至极。
除了感叹自然的造化,更多的是从心底涌起澎湃的心情。
春山晚景、山风缠绵中,不时看到御剑而行的剑宗门人。
白衣如雪、一身风骨……令人艳羡无边。
江流云跻身浩荡人流中完成报名,就被引至一处悬崖边。
说是悬崖,但细看可见更像一个深渊巨坑,正在破军山的下方。
此地约聚有数千人,行李大包小包、甚至拖家带口。
大伙们都不敢围拢上前,唯恐不慎之中被人推搡、挤下这深不见底的悬崖。
崖边分成不同宗门的修士进行值守,值守之处有一条通天锁链,从崖壁延伸向上……或许联通山体。
只是在夜色中,无论是悬崖还是锁链,都显得阴森可怖、危险非常。
从山上御剑而来两名年轻修士,一男一女。
男修外罩着玄青色半臂,女修披帛黛色的长衫。
里衣可见是破军山的白色弟子服,窄腰利落,腰间束着织锦缠带。
袖口与衣襟处,以银线绣剑脊纹,某些特定角度折射微光。
见到山上来使,不怒自威,喧闹的考生倏然安静下来。
那女修红唇轻启,以凛然之声道出:“金琼会旨在从茫茫人海中遴选真正有潜力、有心性之人进入各大仙府修行,不拘出身,不问贵贱。这是尔等凡人鱼跃龙门最重要的机会。”
随着女修开口,那男修悄声联络其他值守修士,以灵气催发阵法。
点点金光由铁索上生发、聚拢,形成放射状的巨网。
女修冷然道:“你们的第一关,便是天亮之前从这里抵达破军山。此路名为「问心」,一旦踏入,雾气弥漫、仿佛独行。其中有多位元婴期以上的修士联手共筑的幻阵,若有心志不坚者,便会中途坠落、粉身碎骨……”
此言既出,一片哗然。
举目是浓墨苍天,俯首是深渊万丈。
唯一的通路竟然是只有手腕粗细的铁锁链……
……这与立锥之地何异?
要想靠这条锁链爬上破军山,简直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