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际

    三月廿九,一封检举书誉作三份,分别送向了御史台、丞相司直、司隶校尉。

    信中检举之事,前一桩在京中权贵们眼里不算什么新鲜,陆氏烧了裴氏的藏书楼,人证口供俱在,证物确凿,依律处置便是。

    而后一桩,翌日,便在建康城掀起了滔天巨浪,进而满城震悚,血雨腥风。

    此日建康宫朝会上,天子震怒,廷杖了身在检藉官之列的顾氏几人……其一毙于当场。而天子的怒火才刚刚起衅而已,命御史台与司隶两司,联手督查“却藉令”中受赃枉法之事。

    而后,在京中半数世家瑟瑟发抖之中,牵出了二十余桩重案。

    天子怒不可遏,重绳贪墨,于是涉案的十余高门皆元气大伤,而江东顾氏作为一切的始端,自然首当其冲。

    家主斩首弃市,耆宿绞刑,其余子弟十岁以上皆流刑,大半死于途中。本就没落的门楣,自此彻底消失在了世人的视线之中。

    裴氏南园中,藏书楼外的桐花开得正好,楼檐乌青,花簇繁白,衬得一片花景近于灿烂。

    一年春事到桐花。

    白桐最盛之际,亦是春天的收梢。

    而三楼上,十六岁的少年正坐在地上理书……整整八千多卷书。

    这些年里,他每日写完若干卷,她便替他将书收到由她的茧壳制成的一方小小芥子里。如今一古脑倒出来,潮水一般满满当当铺了整个三楼的地面,若非她用术法拦着,只怕就要顺着木梯直冲楼下。

    这些书,是他自九岁那年开始的执念,也是他二人这些年里昼以继夜的心血。

    只是,整理忒费事。

    少年秉着一惯的严谨细致,先在楠竹小书几周围清出了六尺宽的地方,又辟出了通向各个书櫃的窄隙小路。

    而后,他便安然跽坐在了小书几边,开始理书:拾起地上的一卷卷竹简木牍或纸轴,按照竹制的签坠,分门别类地放到一处。待每类满了三十卷,再抱起来,归置到原先的书櫃上——他记得这里每一卷书的位置。

    白浮大约晓得他为什么坚持亲手一卷卷理书,于是并没有干涉。只是默默在旁边拈指掐诀,下了一个禁制,隐蔽了楼中动静。虽然子夜到凌晨时分,寻常周遭都没什么人,但她还是打算谨慎点儿,免得这藏书楼传出更离谱的名声。

    近两年,藏书楼中曾经有过“闹鬼”的谣言。

    唔,和她无关,她若无意,凡人根本看不见她,裴子野又一惯行止缜密,这么多年并没有引人疑心。

    “闹鬼”的事儿,其实是因为他总爱睡在这儿,夜里睡不着又会披衣起身看书传出来的。还好,后来族里有长辈知道了他这毛病,同众人澄清了。

    但,她现在已经可以想象,偌大的藏楼,八千多卷被烧毁的书藏,神鬼莫测般,一夜之间重归原处,会在建康城中惊起怎样的滔天波澜。

    唉,裴子野有一种奇怪的坚持,不打算承认此事与他有关。

    ……随他去罢。

    理书的整个过程安静而漫长。

    裴子野一卷又一卷地拾掇、分书、归置,仿佛不知疲倦……明明手臂已经痛得有些发僵,但内心却被巨大的满足感填实,仿佛一个暴露出寒暑中太久的孩子,正亲手一砖一瓦建起新舍。

    真是,太好了。

    从子夜一直到了平旦,夜色褪尽,天穹是极淡的青白,尽头匀着一抹极淡的粉白,干干净净,又安安静静。

    直到最后一卷《禹贡》归置到了一楼南角“地理”那一尊书櫃的第三层,整栋藏书楼的书籍归位工作,宣告完结。

    它,终于原原本本地复原了曾经的模样……自他记事起,便熟悉的模样。

    裴子野熬了一整宿,但奇异地,竟仿佛一点儿都不困。他自一楼东角第一列第一个尊书櫃开始,逐一摩挲过架上的每一册书。

    自东朝西,再由一楼到二楼,二楼到三楼,历阶而上,直至五楼。

    白浮便倚在这最高层的木格窗边,周身散着一层月晕般的霜白光华,见他上楼,回头看了过来:“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哪方面的打算?”少年神色一顿,目光几番变幻,而后微微压着嗓音开了口,倒像是猝然受惊,勉力冷静下来似的。

    ——怎么感觉这小子有点儿心虚?这有什么好心虚的?

    白浮没有多想,只是长辈似的耳提面命:“自然是如何立身。”

    却藉案查下来,牵连得比她预想的还广,就算有裴氏保着,他日后恐怕也只能一辈子困在这藏书楼里了。

    裴子野竟仿佛莫名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你不必替我担心”

    似乎是积年的心病一朝拔除,他的心态像汛期过后,重新平静下来的湖泽一般,静澹平和:“昔年,我的曾祖、祖父就是在此处,皓首穷经,焚膏继晷地窝在藏书楼里,直至著作问世。”

    “他们能做到的事,我自然也做得到。”

    他忆力惊人,过目不忘,这些年间,又因为默书广纳博取,积蕴深厚。再给他十数年工夫,以他的专注与敏悟,自能著作等身,成一代大家。

    至于“入仕”,这条从北朝到江左,无数士家子弟、寒门书生们汲汲营营的出路,原本就不在他的人生规划之中。

    外头天光更亮了一些,映着少年白石似的侧脸,如雪玉生晕,更温和,却更坚定。

    这原本,就是个姿容隽秀、清标出众的少年郎啊!

    白浮微微怔愣,忽然有一种,一直看顾着的孩子,终于长大的感觉。

    “嗳,有个事儿和你说来着?”她挪了挪坐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随意得如同和他商量明日几点开饭。

    “何事?”不知为什么,少年直觉出了几分不寻常,身子下意识绷紧了些。

    “我要走了。”她目光落向远处的钟山,天山相接处,几抹微云已经渐渐泛起了明亮浅淡的橘粉色。

    天,就快亮了。

    室中陷入了诡异的岑寂,像是什么焰火之类的炸裂之后,余烟消尽,整个天地重归于阒静。

    少年立在原地,只觉得浑身木僵之后,从脚尖到手臂都在微微发颤,曾经烧伤的那只手抖得几乎克制不住,他只好不动声色地用左手轻轻按住它。

    许久许久,他才呓语似的低声问:“几时决定的?”

    白浮心想:“……其实是刚刚。”

    但,她是舒了舒肩膀,轻飘飘地吁了口气:“老早就该走了。你也晓得,我有个老毛病,养了多年也不好……正好有位故人,是个挺厉害的的医工,就住在这健康城里。所以,我得去探一探他。”

    裴子野一时间头脑晕沉,却感觉得到自己此刻紊乱的气息,他努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压制着身体本能的惊惶反应。

    ——眼前的一切太过猝不及防,他毫无准备。

    仿佛一场大考,才初初开始筹备,预计十年寒窗,却猝不及防被告知,已经被取消了资格。

    可,他是不能慌的。

    即然没有作答的机会,那,至少不要在考官面前过于狼狈。

    “我,准备了一样东西,近日才得的,原本……”说到这儿,他迟疑着顿住了话头,最终只简单道,“希望于你有几分用处。”

    “你,且等一等。”

    说罢,少年脚步匆促地下了楼,一路奔向自己寝居的方向,脚步快得有些踉跄。

    半刻钟后,他大喘着大气,涨红着脸颊,捧着一只乌漆的木函疾步上了楼。

    然后,就这样站在她面前,郑重地将那木函双手递向了她。

    简直像是一场明知无果的表白。

    白浮接过,才启了盖,便被奁中透出的一脉湛湛的天青色光华险些灼了眼,她阖了阖眼才终于适应,奁中青缣上,是一颗拇指大小的石头,从内而外泛着莹泽的天青色灵光,名贵不可方物。

    “……青琅玕?”她目光一凝,讶异地出了声。

    果然找对了么?

    裴子野心下略定。这么多年,在他心里与藏书楼一般沉重的还有另一桩事——她身上的“病”。

    于是,他默书之余的时光,几乎全耗在了此事上。几乎阖府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去御道边的奇珍坊、去大相国寺、甚至去“鬼市”淘捡古物,只是个中缘由并非什么“雅好古玩”,而是在恒河沙数一般的真假古董里,寻可以替她疗伤医病的灵物。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就算他这样自恃冷静、行事周密的人,也吃过几回亏,更赔进去了不少积蓄。终于,于月初得了这样一颗石头,经过他自己重重检验,确定于她有益,他才郑重地保存了起来。

    “我的确用得上,不过——”她眼帘一垂,下意识想将东西退回去。

    “作为朋友,就不要推辞一份临别的赠礼了。”少年嗓音温和,神情却固执,“相识八年,我们算得上……朋友罢?”

    这是一桩她没法儿开口否认的事情。

    而且,她习惯了他冷硬的、坚定的、胸有成竹的样子,眼下这副隐隐耍赖讨巧的模样,反倒教人无从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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