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头

    “陆氏,还是顾氏?”孟夏四月的暮色里,拔地而起的新藏书楼中,十六岁的少年,跽坐在恢复得同旧时一模一样的清漆楠竹小书几边,目光落向眼前的老仆。

    当年的事,随着凶手横死而线索中断,但这世间万事万物,但凡存在过,必留痕迹。而且,这般大的纵火案,相关之人必不会少,想要彻底毁证灭迹?

    呵,痴人说梦。

    一条线索断了,另索他途便是。譬如——此事背后的,受益者。

    藏书楼毁了,于谁有利呢?

    仇家?常人寻仇,大多求一个血债血债,但那次火患中,除了他,裴氏子弟那怕旁支也无人伤亡。这种程度,若是复仇,幕后黑手未免也太不济了些。

    所以,更像是……士族倾轧,摧毁一族文脉根基的手段。

    先秦之时,因为学在官府,只有“士”以上的贵族子弟方可入学,几乎垄断了教育。到了汉代,武帝独尊儒术,于是上至鸿儒泰斗下至儒门学子纷纷出仕,满朝官宦半数以上以儒教经术起家,“士族”由此渐渐成了一股政治势力。东汉之时,许多学术高门已经累世公卿。

    再至曹魏,推行九品官人之法,士族子弟凭出身参与品评……一直到了如今。

    而士族之中,家族世代相承的文脉与学养,一直都是“家世”最重要的考量之一。琅琊王氏以书法闻名,陈郡谢氏以诗文傲世,两大士族执牛耳者,同时亦是文化高门。

    河东裴氏,世代传承的,乃是史学。

    自他的曾祖裴松之,再至祖父裴胭,皆是饮誉当世的史学大家,而他们毕生搜集的重要书藏、悉心整理的各地风俗、民间采风得来的资料、读经阅史的心得随笔,统统收在藏书楼中,几辈人皓首穷经的心血,与楼中其他的珍贵典籍一起,成为了裴氏最最要的政治资本之一。

    而这些,原本会在那场大火中统统毁个干净,重创整个裴氏家族。

    所以,得益者只能是——出仕之途上的竞争者。

    毕竟,眼下朝廷冗官已经太多,尸位素餐不干活儿的“清官”更多,而刚刚承位的天子的天子锐意革新,士族子弟近年入朝谋职已经越来越难,那,便难免有人生出歹念——

    铤而走险,重创对手了。

    因此,出手的应当是和裴氏背景声望齐平的家族……这样,范围已经缩小到了四五家。

    能做这些事的,一般是家中部曲,而且不能是熟面孔,否则容易被指认。所以,得从一年内买入的部曲仆从入手,一家一家悄悄地细细地去查。

    这一查,便是整整七年。

    “是顾氏。”老仆沉着声,细说了起来,“前些日子他们府中又发卖了一批部曲,有三十七人之众,遵郎君以往的吩咐,老奴统统买了回来,利诱讯问……原本,也依例没有问出甚么。不过,老奴据这些人的口供,发现了一桩有些不寻常的事:三月廿二这天,顾氏家主,及族中九位时常议事的耆老,大半都在外出归家之后发了脾气,甚至有三位发落了府中下人。”

    “于是,老奴厚金贿赂了十几个当日随行的心腹仆从,总算撬开了其中一人的嘴。”

    后头的事情就简单多了,那仆从透露,当日回程途中,主人便在车上发作,大骂“蠢货”“不懂收尾”“北地的泥腿子荒伧也敢用”“偷鸡不着蚀把米”“七年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如今拿出来唬谁?”

    听口癖,骂的是其中族中耆老里一位吃斋茹素的老太公。

    ——七年前,这位老太公,曾买下北地几个不值钱流民,做了一桩见不得光的事儿,且给人留下了把柄。

    “因为人时都对得上,老奴用了点儿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蹲了足足二十来天工夫,终于拿到了这位老太公当日随身的几样东西,发现其中……有一张身契。”

    身契的主人,正是当年那名纵火之后,无端横死的“白徒”。

    至此,一场积年旧案,水落而石出。

    *

    夕阳已没,楼中浸入一片近于全黑的暗色中,又还没有点灯,老仆离去后,裴子野独自一人在这样的黑暗中,坐了不知多久。

    久到那只在夜间醒来的妖,终于现了身。

    她身上霜白的光晕,又一次如月华般照彻了半层楼,灼灼流溢,也映亮了少年原本有些晦暗的神情。

    “醒了?”他神色不自禁地温和了起来,像是某种坚硬如石的东西被融掉了边缘似的,但下一句就渗进了几分担忧,“你今日,又多睡了半刻钟。”

    近日,她每日沉眠的时间愈来愈久,让他心下不安。

    “唉,睡个懒觉你都要管,小小年纪也忒烦人!”白浮懒洋洋地白了他一眼,却在下一刻目光落在小书几上,木函旁边那张薄薄的旧纸身契上时,顿了一下,“这是……”

    “证物。”裴子野言简意赅。

    “以你一惯的缜密,人证想必也不缺罢?”蛾妖倚着清漆楠竹的小书几略坐直了些,勉强有些女子的端庄模样。

    “是。”

    甚至口供画押之类,如无意外,三日之内便会梳理清楚,工工整整送到他案头。

    她舒了口气: “那便好,人证物证俱全,你们族里便可直接向有司检举,这回,对方应当会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出其不意,向来最易成事。

    但,静坐在书案前的少年,沉默了一瞬后,却斩截利落地开口,否定了她所有预判——

    “这东西,我不打算交给族中。”

    话音落后,白浮明显愣了一下,目光从案头旧纸,转向了漆黑夜色与霜白妖光中,端坐书阁,却心思如渊的少年。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些,自己未曾深想的东西:“你,不信任族长还有那些掌事的耆老们?”

    甚至,包括这世上唯一的血亲——自己的父亲。

    裴子野落在那泛黄的左伯纸上,轻轻摩挲过去,嗓音冷得浸了寒水似的:“当年,藏书楼被烧之后,几年之间,族中子弟进仕异常顺利。”

    “当年那凶手横死,虽然蹊跷,但总应当有迹有循,但族中居然没有查出任何线索,我……不信他们这么废物。”

    阅世万年的女妖,终于从初醒的惺忪中彻底清醒了过来,听懂了这一出人间见惯的利益相争的戏码——查清罪魁之后,苦主和凶手双方达成一致意见,选择了隐匿此事。

    然后,在不见光的地方,暗自完成了利益交换。

    藏书楼中的典藉已经毁了,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手已经残了,救火的仆役已经死了……事已至此,无从挽回,那不如用此事换取最大程度的利益。

    ——若单单考量利弊,这选择实在天经地义。

    但,裴子野呢?作为士族利益倾轧中,漩涡最中心的牺牲品,谁来给他一个说法?予他一个公道?略微考量如何替他明冤雪恨、伸张正义?

    白浮的神色由震动到怒忿,而后愈来愈冷,几乎瞬间站到了他这一边。

    “你打算自己检举?”她不是太爱费脑子的性子,可实在对眼前这小孩儿太过了解,话一出口便又转了弯,“不,以你的性子,必定还有后手……”

    裴子野自方才剖开真相那一刻,便不曾看她……他已经长得比她高了,像这样相对而坐,若不低头,便可以一览无遗地看清她脸上哪怕一丁点儿微小的表情。

    直到此刻,确定了她的态度,他无意识地松开了紧绷的嘴角,转头目光落向了外头寂黑的天色:“方才听回话,我发觉了一处有意思的地方,同我前些日子查的另一桩事恰好对得上。”

    这几年间,他一直令人紧盯着城中的牙人们,所以,顾氏、陆氏、朱氏、张氏几家买田置地、用度流水之类的事,他几乎了如指掌。上个月,陆氏大量买入了晋陵武进等地的三百六十顷良田,及十余间商肆。

    正好,同他们内讧的时间一致。

    至此,他心中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他们内讧,是因为……分赃不均。”

    “分什么赃?”这话没头没尾,白浮一脸疑惑。

    “身为检藉官,却包庇庶族伪造黄藉,收受的赃款。”裴子野抬手打开了书几角上,那只上月送来的黑漆木函,推向了她那边。

    “伪造黄藉?”一嗅之下,便得知了纸上全部信息,她神情一变。

    连游离于世外的妖,都清楚此事的严重性。

    当今天子,算是出了名的爱恤百姓。不仅政事上勤勉,身体力行地提倡节俭,而且在两年前,颁布了“却藉令。”

    自前朝以来,以来许多的庶族地主,为了成为世族来免除所承担的赋役,往往向官吏行贿,在世族户籍黄籍中加入伪造的父祖爵位。早在齐高帝时期就,设立校籍官和置令史清查户籍。

    齐武帝继续其父的政策,将那些被认为是伪造的户籍,一律退回本县改正,称为“却籍”。而本来应服役纳赋但利用造假户籍逃避的,都要继续承担赋役,称为“正籍”。

    这个节骨眼儿,胆敢与庶族私相授受,枉顾法度,简直是往天子的逆鳞上狠插一刀。

    ——也必然,招至雷霆之怒。

    “你的后手,便是引这一道天雷下来,劈得他们片甲不留?”白浮看懂了,一时心惊。

    裴子野没有否认。

    “你可要想清楚,这种士庶勾连的猫腻,定然不止一个顾氏。彻查起来,恐怕大半个建康城的世家都得牵连进去。”白浮往后靠了靠,无意间梗直了脊背,连神情都郑重了些。

    裴子野依旧侧头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一竿子捅这么个大窟窿,开罪大半个京城的世家高门,你有没有想过……日后的前程怎么办?”白浮无声地叹了口气,为这不省事儿的小孩儿,她实在操碎了心。

    原本因为右手的伤,还有这七年的蹉跎,他进仕之途较旁人便难上许多,如今这一步——简直是自绝后路。

    可,他才十六岁,还有漫漫的大半生要走。

    “我活着,又不是为了他人嘴里的‘前程’。”裴子野不假思索,仿佛已经想过千万遍了一样,从容冷定。

    他从窗外收回了目光,垂了眼,定定看着面前那张旧黄的纸,她身上的霜白光华,映得他苍白的侧脸棱角清晰,简直像块又冷又硬,不为所动的白石头。

新书推荐: 护身符与糖霜 龙与神[GB] 陛下的专属女医 朝辞 我靠美人计稳住黑化男主【穿书】 人鱼前夫哥他怀崽了 [HP]午夜连线(原女×莱姆斯卢平) [综英美]哥谭社畜会有修真梦吗 穿到古代后,我靠卖方便面暴富 恃宠而娇(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