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弦沉默了。

    她很想说出“没问题”，事实上，一直以来她也是这么做的。

    可事到临头，她却有些犹豫。

    她自己的家仇未报，如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高悬于头顶，又怎么能帮助南流景呢？

    南流景的眼神黯淡下去。

    “我明白了。我其实不奢望你做什么，”他说，“我其实只是想听你说，你愿意支持我，哪怕我可能失败，将被胜利者唾弃嘲笑，你依然选择我。”

    元初弦不太明白，“对你来说，我的认可很重要吗？”

    “很重要。”南流景说，“很重要……比你想象的还要重要。”

    他看上去真的有些可怜，像一条落水的小狗，努力地收起爪子。

    糟糕，元初弦想，他继续这样撒娇下去，恐怕自己真的会动恻隐之心。

    头晕乎乎的，温泉里的热气氤氲，在两人的身上洇开一片红色，元初弦想稍微往后走一些，脚下却一滑，呛了一大口水，意识也渐渐远去。恍惚间似乎有人搂住了自己的腰，将自己从水里捞起，声音带着些许怒意叱责道：“你不要命了？”

    元初弦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以一种很尴尬的姿势被南流景抱了起来，从肩武装到脚的浴袍此时显得有些累赘，沾了水之后紧贴在皮肤上，骤然见风，不由得一阵寒意。

    “好冷。”她不由得抱怨，“你把我放回去。”

    “你都泡晕了。”南流景说，“上岸坐会，别泡了。”

    他从附近的地板上拿起叠好的浴袍，“你自己换还是我帮你？”

    元初弦连忙接过浴袍：“我自己来，谢谢你。”

    南流景很绅士地转过身去，走进温泉，没有看她。

    元初弦换好衣服，才发现南流景的背上细细密密的全是愈合的旧伤，那些浅色的豁口乍看之下并不明显，却能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受这些伤的时候有多痛。

    她不禁出神问道：“……疼吗？”

    “……小伤而已。”南流景有些不自然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想要遮掩那满背的伤，“你呢？吃了这么多年药，好点了吗？”

    元初弦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句话里面别别扭扭的关心，“谢谢。其实吃药差不多半年就好全了，我平时吃的那种是加强身体机能的。”

    “别总给苏家的人试药。”南流景蹙眉，“对身体不好。”

    “这倒不是，是梅姐做的新药，”元初弦笑了笑，“我觉得还是挺好用的。”

    南流景的眼神闪躲了下，“随你。”

    说起王梅梅，元初弦倒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温泉泡完了，帮忙签一个文件。王梅梅托我给你的。”

    南流景“嗯”了一声，“你放在你换衣服的那个房间就好了。我过会去拿。”

    元初弦见他依旧是不打算出温泉的样子，有些奇怪，但也没有深究，只当是这人温泉泡上瘾了，随口说了句“我先走了”，便离开了此地。

    她放下文件，换好衣服，走出了南家老宅。灵泉的治疗效果果然不错，她现在不仅疲惫一扫而空，甚至灵力充沛，精力十足。

    元初弦打算先回停车场，拿自己放在保安室的行李箱，接着回办公室，处理一下这几天积压的工作。

    保安室里没有人，元初弦打开门，拿起自己的行李，刚想离开，却被人拍了拍肩膀。

    她转过身去，面前站着的是一名褐发绿瞳的青年男子，他笑着挥了挥手，脸上的雀斑被笑容挤压着变形，有种莫名的滑稽，“好久不见了，元小姐。”

    “威廉？”元初弦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回来看看母校，顺道陪哥哥来开会。”威廉眨了眨眼，见元初弦的反应有些不太自然，连眉梢都写着抗拒，默不作声地稍微拉开了些距离，“元小姐，最近如何？”

    “还可以。”元初弦不想和他闹得太僵，再怎么说，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同学，“我先走了，不好意思，还有工作。”

    “没关系，祝元小姐工作愉快。”威廉礼貌地笑了笑，那双熟悉的翡翠色眼睛让元初弦有些不快，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同样礼貌地鞠躬，接着大步流星走向办公楼。

    白梅高中的教师办公楼和式部工作楼之间以数条长廊相连，元初弦图省事，直接从教师办公室这边的电梯上楼。教师办公楼人不算多，她等了一会，就有电梯到了她所在的楼层。

    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看到她，有些惊讶：“这不是元少行官吗？好久不见呀。”

    元初弦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将半空的行李箱拖进电梯，按下楼层。

    “果然少主身边的红人就是不一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我这个高中班主任都不认了。”

    元初弦松开方才紧握的行李箱把手。

    那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被一把古朴的木质刀鞘逼退到电梯边上，元初弦毫无保留地释放属于“叁”级的威压，冰蓝色的眸子中古井无波。

    他只听到狭小空间中自己吞咽口水的声响，呼吸越来越急促，元初弦根本没有释放灵能，单纯由灵力差距压制一个成年人，不，甚至只要她想，这栋楼的人都只能跪服在她脚下。

    “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有想揍的人揍不了，”元初弦笑眯眯的，“老师，如果您不想被我‘体罚’，像小时候您对我做的那样——最好安分些。”

    “不是谁的闲话都能乱讲的。”

    尿骚味在电梯间里蔓延开来，元初弦嫌恶地松开手，那人脱力坐到地上，两眼翻白，口齿歪斜，舌头耷拉在外。

    恶心坏了。

    电梯门开了，元初弦小心地搬走行李，尽量不让自己的行李箱沾染上脏污。

    她回到办公室，看着桌面上积压的工作，不由得叹了口气。

    “初弦，”南清端着保温杯走过，看见元初弦，便停下脚步，靠在她的办公桌边，“上次委托你去查的东西，怎么样了？”

    “进展一般。”元初弦皱着眉，“本以为在北郡有线索，结果魔女残党的人来搅局了。”

    “好好干，你可是为数不多的，能够不依靠机器辨别灵力的人了。”南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端着红枣枸杞桂圆水，默默走到元初弦座位后面的饮水机，接了一杯热水，“我还是很看好你这个学生的。”

    元初弦听懂了南清的话，他在偷偷打量自己，眼中甚至有几分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恐惧。是怕自己哪天会像许璐那样死去，或是像张檩夏那样背叛家族吗？她不知道，但作为南清唯一的学生，她实在没有辜负恩师的理由了。

    她不动声色地打开电脑，开始处理这几天的工作，有几分报表和工作报告需要写。她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当写到北郡有关的部分时，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是如实相告，还是稍微润色？

    “我们之中有敌人。”南清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荡过来，“你要小心，初弦，不要被恶狼咬伤。”

    元初弦停下动作，回头望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钟表嘀嗒作响。

    南清早就离开了。

    她揉了揉眉心，在南家的领域内使用灵能，除非本身的灵力等级很高，超过了制约者的灵力，否则对身体和灵力的消耗都是很大的。

    到底为什么，不惜代价也要向自己传递这句信息？

    元初弦忽然明白了，她缓慢地打了个寒噤，或许敌人比她一开始想象的，要多上不少，不仅仅只有她能够看见的，还有许许多多看不见的，潜藏在暗处的，甚至可能是无形的敌人。

    冷意慢慢渗透进她的血管中，使她不自觉地蜷缩身体。周遭细微的声响似乎都在离她远去，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被温柔的暖风裹挟，她却有种置身于无垠宇宙中的错觉。

    家族中到底还有谁是可信的，这本就不好说。

    她忽然觉得很无力，自己活了二十余载，却发现自己生活在某人精心布置的棋局之中，她呕心沥血的每一步，只不过走在了某人运筹帷幄的路线上。

    南流景呢？她想到了他，不知为何，那如同刀剑一般挺拔的青年身影，烙印在了她的心里一般，挥之不去。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却依旧努力地想要反抗，即便他一开始是不被认可的兵卒，却依旧坚持披荆斩棘，甚至勇于挑战那个幕后的执棋者。

    自己确实很懦弱，连承认他的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元初弦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那柄银质的十字架，上面神明受难的小像栩栩如生，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十字架的表面都已不再鲜亮，神明心脏被刺穿的苦楚似乎仍能通过雕刻的笔触，清晰地传递给她。

    “……如果真有神明的话，请你保佑南流景吧。”她默默想到，“希望他能万事无虞。”

    至于她自己的幸福和未来，她决心要靠自己守护。

    即便可能与南流景，与整个南家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