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昏暗的殿内十多颗琉璃珠子整齐的铺落在各个角落,齐齐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那珠子看似坚硬光彩,实则只是个会发光的软球,但就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怕是寻遍整个元楚,也找不齐做出它的材料。
床榻上一貌美女子散着秀发被帝王死死揪住领子,往日盛满笑意的双眸里全是死气,脑袋也无力地垂在一旁。
男子看了片刻后,悲怆的放下了手,温润的脸庞满是哀戚,看起来十分疲倦颓靡。
他缓慢直起身子,妥协道:“你到底要我如何?”
见女子仍无任何反应,他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言语:“放你回药谷吗?朕做不到。”
床上人终于有了动静,她嗤笑一声,声音里除了嘲讽便是怜悯,“陛下言而无信,便是应了我,我怕是也不敢信。”
听出她话里的鄙夷,年轻帝王的脸上终于有了怒意,他掀开她身上的锦衾,强拉着她起来,一边拖着她走一边恶狠狠的强调,“你是朕的皇后,生同衾死同穴,你这一辈子只能待在朕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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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谷,清明已过去六日,窗外依是大雨如注,奚筱捏着一封打开的书信,粉白的面容扭成一团,生生让一副美人画有了人气。
忽地一阵脚步声响起,奚筱面不改色,一个起步,人已身手敏捷地爬上了床,随即四仰八叉的躺的有模有样,鼻尖的呼吸声立刻应景而来,瞧着十分趁手和妥帖。
来人只看了一眼,便坐在一旁的桌案上埋头打起算盘来。
奚筱长出一口气,借着翻身的动作十分自然的将书信藏于方枕下,又打着哈欠摇摇晃晃的起身,嘴里还多了一句埋怨,“就这么点银钱,两只手足够用了,这大清早的扰我美梦,等会你得做桃花酥赔我。”
那圆脸丫头梳着双螺,发间还插着一支发簪样式的铃铛,摇动起来灵巧无比,衬的她的梨涡都娇憨了起来。
奚筱忍不住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但还未使力,便被她扒拉了去,小丫头肃着脸义正言辞:“姑娘呼吸如牛喘,那动静险些让我算盘都打错了去,可见是专门来诓吃食的。”
奚筱心虚的笑了笑,还等不及她辩驳一二,小丫头乘胜追击:“公子留的医书姑娘可抓紧看了,后头公子是要查的。”
话中透着善意和担忧,但就是让奚筱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奚筱悻悻然收了手,也不敢再玩笑,倏地,一股药味从外飘散进来,她蓦地沉了脸,急切道:“云雾,可是师兄回了?”
云雾收了算盘,从衣箱拿出一件披风给她穿上,装作毫不在意的开口:“公子未回,阿兄熬了些药,见姑娘还睡着,便走了。”
奚筱一双明亮的杏眼瞬间变得焦急万分,她追着问:“可是师兄又受伤了?”
云雾陡然警惕起来,像是预料到她又要故技重施,讨喜的面庞变得冷硬,一板一眼地看着她:“公子交代,姑娘不可出竹溪镇。”
奚筱是从小被她师父捡回来的,许是琐事缠身,那人便将她丢给一个老妈妈看管,很久都不回来看她一次,也不知是不是那时遭遇了什么,竟得了一种出血便晕的怪病,中间出过一次岔子之后,奚榆就再也不让她出去了。
她干笑两声,试探道:“从前我不知有这个毛病,现如今我知晓了,会万分小心的,况且师兄也为我制了补血丸。”这话一说出来,好似十分有道理,她不自觉挺了背,但瞧见云雾凌厉的眼神,又有些底气不足,结结巴巴的嘟囔:“再说......我又不是小孩子,遇到危险还主动迎上去不成?”
云雾冷笑连连,快步走到床榻边,掀开方枕抽出那张信,看也不看就要撕毁。
奚筱吓了一跳,连蹦带跑的从她手上夺了回来,见她脸色要变得更糟,立刻又将信递给她:“是文远侯府给师兄的,你要毁便毁吧。”
虽给的果断,但余光却一直瞄着,见云雾脸色难看的拿着那烫手山芋,奚筱闭了眼,不管不顾道:“药谷两袖清风,师兄为我采野灵根,时常满身是伤,若是有了足够的银钱,便可直接找药商采买,师兄不愿与朝臣交际,我可以替他。”
她丧着脸,不明白师兄为何如此急着替她制药丸,这些年尤甚,竟是有半年都不回一次,每次都只让清风带几句话。她心里不舒坦,话也没理了起来:“我不管,我就要去,再说身边不还有你吗?”
云雾与清风是师兄带来的一对兄妹,两人曾拜名师学武,这两年才上山来。
见云雾有些松动,她越发来劲,“给人开个方子就有二两黄金!黄金啊!就是二十两白银,够买多少野灵根制多少颗补血丸了,我们还可以买好多只鸡,鸡又生蛋......”
奚筱一脸沉醉,仿若那黄金已经在兜里,鸡也在嘴里,此时她正和奚榆他们一道在园子里欢愉的看鸡生蛋。
云雾及时打破她的幻想,犹豫道:“我得先问过公子。”
“不可!”奚筱慌张扯了她袖子,但顷刻间,又殷笑起来,配着她那副端丽冠绝的面孔,怎么看怎么诡异,“写信去说,这一来一回的,恐怕我们从侯府诊病都回了,师兄的信还未到,又何必去说?若是后头问起,只说去镇上打听师父下落就好了。”
她的师父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这些年记性也越发差了些,有一日神神叨叨的非说师兄是他从小拉扯大的,可她明明记得师兄是在他八岁那年才来的药谷,这般糊涂,虽师兄常常宽慰在寻,但奚筱依旧担忧的紧,是以每逢与云雾去镇采买时,便要打听其下落,这般说辞是常说惯了的。
云雾暗自寻思了一番,又抬起那信,细细看了一遍,刚想说什么,便被奚筱打断:“京城世家,宫中规矩,这些师兄从前都与我们说过,再者现如今世人崇医学道,万不会为难江湖中人,你且放心吧。”
云雾叹了口气,终是无奈点头。
长街坑洼,泥泞未干,两旁的房檐低垂如佝偻的脊背。人声稀薄,唯闻几声断续的咳嗽,自幽深巷底飘来,仿佛奄奄一息的叹息。街边墙根处,蜷缩着几个身影,衣衫褴褛,粗麻破处绽露着枯槁皮肉,如被虫蚁啮咬后残存的枯叶。
奚筱掀开车帘,小心往外张望,看到此景,心中越发不好受起来。
方今摄政王专权于朝,天子徒拥虚位。群臣贪婪结党,各处藩王异动,竞相渔利,荼毒生灵。小民生计凋敝,号泣于途,天下汹汹,乱象丛生。如此世道,元楚还能喘息何时?
“姑娘,别往外瞧了。”云雾低声提醒。
奚筱心事重重地放下帘子,连云雾口中的称谓也忘了纠正,她一身男装,额前碎发全部拢到上方用一根木簪盘着,露出她瑰姿艳逸的粉面。
云雾打量她半晌,拿手蹭了蹭车角的余灰,又在她脸上搓了搓。粉面沾灰,更显美人破碎好欺,她愣了半刻,又拿帕子擦掉。
“何人停留?”马车刚停下,外边便有质问声传来,下一刻,奚筱拉开车门递上信件,礼数周到道:“谨奉尊府华翰,敬悉裴公子贵恙。江湖散医奚榆前来拜会,烦请小哥通传。”
话音刚落,有人步履颠扑而来,腰间玉珩玉璜连环相击,清越之声骤破街衢沉寂。
奚筱挑了挑眉,好奇朝府门处瞧,只见一少年微敞着衣领,裤腿被高高挽起,脸上还有些污泥,活脱脱一纨绔子弟模样。
“我当以为是哪里来的干巴小子,原来是个小娘子。”那少年倚在门扇上,语气轻佻:“别以为有几分姿色,便想出这种法子来进我侯府,我兄长心善能忍你,小爷我可看不上这种,赶紧滚!”
他口无遮拦,那门房小厮却是看过那信印,的确是侯府的,他唯恐会坏事,赶忙递过信,低了头,轻声问安:“小侯爷。”
奚筱脸色也冷了起来,她硬邦邦地站在那处,眼风都没给一下,仿若什么也没听见。
传闻,侯府二子,芝兰并秀而殊质,长子裴允,温其如玉,世人评似青瓷冰裂纹,通身书卷清气,只恐掌心太凉。次子裴且,灿若朝阳,世人评如赤铜走马灯,遍体烟火暖意,可惜腹中少墨。
侯府爵位千秋万代,自然也是袭给长长久久的二公子,奚筱忍不住刻薄点评:老王八天长地久,奈何无德无才。
裴且瞧过那信印,犹在怀疑,他叠了信,对着她的脸瞧了许久,才幽幽道:“我府上请的医者名奚榆,让谁来看都是男子名讳,谁知晓这人是不是顶替的。”
奚筱抿嘴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荒诞之言,她转了脸,像是严师传授般对着裴且道:“小侯爷以貌取人,该是深知女子行医不易,是以行走江湖,女子用男子名讳有何怪异?”
她不顾对面人涨红的面庞,继续道:“侯府这般待客之道,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她转身要走。
“奚姑娘留步。”转角忽地钻出一人,这人身形欣长,一身褐色劲装,长得五大三粗,但发出的声音却宛如孩童。也不知在暗处站了多久,竟是一点声响都未听见,奚筱虽安抚了一旁快要炸毛的云雾,但心中实则多了一丝不安。
那人拱手作揖,十分恭敬,虽伏小做低,但绝不容小觑,看旁边骤然静若鹌鹑的裴且便可知。
“我家主子恭候姑娘多时,还请姑娘移步。”虽温和知礼,但话语强硬,奚筱自认为,便是她提出拒绝,怕也是会被架着去见他家主子。
长廊尽头,石髓沁寒处,暗藏一窟,一人影急晃,几息间,赫然一空,奚筱心中一紧,刚要去寻,前方孩童音不急不缓的响起,“奚姑娘,还请跟紧我,侯府地大,莫要迷路。”
奚筱无法,朝云雾使了个眼色,见她岿然不动,急着低声道:“好像是师兄!”
云雾思量片刻,转身离去,见她往假山去寻,她放下心,抬步跟上,心中庆幸,好在这人对云雾的离去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