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栖鹤居,推门但见四面通天落水槅,糊着浅碧龟背纹纱。东壁整面书橱以湘妃竹拼嵌成璇玑星图,每格暗合二十八宿方位。

    书橱旁,一男子正拿了书册细细的看着,时不时发出几声轻咳声。

    他外罩一件天水碧的广袖直裰,薄如蝉翼的罗纱下透出内袍温润的玉色。腰间束一条素面蹀躞带,带銙乃上品羊脂白玉雕作螭首,衔一枚青金石带扣,泠泠然似寒泉凝冰。

    奚筱收了目光站定原处,心中忍不住暗叹:好一个如玉郎君!

    “奚姑娘。”吐属含金声玉振,言未出而清泠先达,他放下书册,轻笑着走来,“某顽疾缠身,多年不愈,本不抱希望,但还是多谢你前来。”

    奚筱疑惑至极,蹙着眉似乎不解,难道这求医锦书不是这位大公子所写?

    “父亲多年为我寻医,只可惜未能好转,实乃不孝。”他解释了这一句后像是累极,便走到一旁的摇椅上坐下。

    没了声响,室内气氛瞬时凝固,奚筱不禁看向方才引她入门的小子,与那时的硬气截然不同的是,此人正乖顺的站在摇椅旁一言不发。

    奚筱莫名其妙,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她实在没品出什么,也不明白这裴公子究竟是治还是不治,但她秉着医者仁心,多嘴接了一句:“公子讳疾忌医,焉知不会好?”

    “那便有劳姑娘了。”男子笑意自眼尾漾开时,睫下恍有碎金沉潭,刹那间,满庭清光暗了一暗。

    奚筱愣了愣,一番谦辞被此景晃没了烟,心中只觉有万分的亲切,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只能尽力而为旋即成了一定。

    她垂下眼睑,掩住懊恼情绪,暗骂自己被美色迷晕了头,若是治不好,或是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累及己身,早知应把了脉再放出狠话,若是这人真是药石难医,那她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

    心思流转间,方才一动不动的小子已为她搬来方凳,她虽忐忑不已,但脸上却神情自若,好似胸有成竹。

    一方锦帕将将盖于腕间,便被奚筱拿走,她耸了耸肩,直剌剌的贴上裴允的手腕,看着对面惊讶的眸子,她笑的无畏:“此等纤微变动,非骨肉相亲不可察也。”

    颇有调戏之意!

    一旁的小子早按耐不住,不知往她身上飞了多少个眼刀,双眼猩红的好似她做了什么天大的祸事。“鹤影,不得无礼。”清冷的声音缓缓而出,场面瞬间温馨起来。

    奚筱心里直摇头,只暗道这大户人家讲究真多,怨不得师兄不爱交际,果真麻烦。她摒除心思,专心号起脉来,但越到最后,她越发心惊。

    此人身中胎毒二十年,照理说,应活不过十五,但观此脉相,应还能撑个四五载,似是有高人随身调理,若是长久这般,倒可撑多一些时间,只不过疼痛缠身是免不了的。

    她刚要放下手,忽觉脉相有些熟悉,她心中一动,不自觉的又往前探了探,指间蓦然传来了更为有力的跳动。

    手腕的主人猝然收回手,指尖方及广袖,便从指缝溜走,奚筱困惑抬头,只看到那人冷淡的侧颜,倒是比方才言笑晏晏的样子多了丝人气。

    她不再纠结,语调似苦恼:“此先天之毒,乃母体......”突然意识到什么,她住了嘴,没往下说。

    “乃母体焚心火堕胎未成,郁火入胞衣所化。”裴允笑着补充,云淡风轻的仿若在说他人的事。那笑似嘲似讽,偏偏没有恨。

    奚筱第一次为自己尽心尽力的阐述感到内疚,她面露歉意,走到一旁的案几,在纸上写下方子,口中也未得闲:“以君药、臣佐、使药以寅时荷叶露煎药,药成兑入童便半盅。再卯时初刻,取纯金毫针三寸,自至阳穴入,循督脉导毒。”

    中毒已深,便是金针也无法全部导出,只盼毒发时能缓些疼痛。

    见裴允坐在一旁并未搭话,奚筱以为他还在为方才之事耿耿于怀,又思及他脉相的不妥之处,临末了,还是将实话点出:“公子似乎在服虎狼之药。”她顿了顿,继续道:“那药虽能让公子一时康健不受疼痛缠身,却极其伤身损命,还望公子保重自个。”

    这人身边明明有高人护命,其父仍为其寻医,其母又遭受堕胎之害,其中复杂奚筱不愿参透,只盼他拿了方子给了银钱了事。她站起身,欲将方子递给鹤影,她双眸亮而有神,只等着他拿了方子后,嘴里快说点什么。

    “多谢姑娘好意。”奚筱转头看向裴允,才知他在接她方才的话头,只不过慢了些,她点点头,不欲再说,又听他道:“府中仆从不通药理,鹤影采买后,熬制中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自然。”奚筱欣然答应,这药材取量,火候大小确实得多叮嘱些。含笑间,手中的方子也递到了鹤影身前。

    鹤影斜睨了她一眼,接了方子只扫了一番,便开始发难:“这臣佐乃紫河车焙粉分冲,白花蛇舌草鲜汁熬制,紫河车焙粉尚且容易,只这白花蛇草鲜汁得现采现熬,不知这白花蛇舌草长在何处?”

    奚筱闻言倏然抬首,指节将衣袍揉出千褶。她虽随师兄习得金针度穴之术,然于本草之道,实似盲者抚象。

    医者不识药,如将帅不识兵,想到这,她眼里噙着委屈,默默控诉着师父偏心,什么也不教她。

    这一愣神,时间都过的慢了些,好在裴允在旁解围:“这白花蛇舌草长在南疆地带,它喜暖,遇冷则枯,枝叶细长且带黑点,十分丑陋,世人厌它,是以并不常见。”

    “那如何去寻?”奚筱下意识发问,全然忘了她才是医者。

    像是料到她会追问,裴允笑着解惑:“南疆王族善蛊,这白花蛇舌草蛊虫喜食,乃养蛊人必备。”

    奚筱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往日师兄良言告诫尽在脑中:南疆之地,不可踏入。

    昔南疆本元楚藩屏,然先帝黯弱,龙德既衰。时蛊师遗族尹氏,见九州鼎沸,苍生离瘼,遂举赤帜于瘴林。其族首执盘瓠铜鼓登云台,剖血指天曰:“自今日始,神蛊庇佑之地,非楚帝弓刀可及!”

    元楚震怒,发虎贲三万南征。然毒漳如玄蛟吐息,行未至苍梧,士卒已七窍渗碧;复有千机蛊瘴蔽日,但闻铁甲铿锵入谷,俄顷唯见空鞍马悲鸣而还。尝有偏师冒死深入,夜半忽闻木叶笛起,帐中篝火尽化幽碧,翌日但见万卒须发间蛛丝悬颅,瞳内皆绽血兰!

    幸而尹氏立国,锁十万大山于铜鼓,立三戒:一曰 "金蚕不出云关",二曰 "情蛊不渡湘水",三曰 "活尸不越石标"。

    今其王城深藏孔雀沼中,以百年蛊茧为垣,泣血蝶群作更漏。商旅偶见峭壁现朱砂符印,恍闻女萝深处环佩叮咚,乃是守界蛊娘踏月巡边,足下银铃震得百蛊伏蛰,不敢北窥。

    裴允身体微微向前倾,善解人意道:“南疆凶恶,万不会让姑娘涉险,但白花蛇舌草需鲜汁服用,只望姑娘在南疆边界等我片刻,取了草熬制后便派人送姑娘上山。”

    不等奚筱思虑,他又爽快应承:“这一路劳累辛苦,给姑娘的酬金再翻五番,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奚筱听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好在她自持力过高,否则当下就要出丑流出哈喇子来。

    她心中爽利,口中自然也答应的轻巧,直到走出门去了,才意识到这事还未同云雾商量,是以才高兴片刻,便又苦着脸暗自思量该如何说服那个小祖宗。

    “贵人安。”前方身穿天青窄袖衫,下着柳黄撒脚裤的小丫头朝她行礼,“奴婢香墨,奉公子钧谕,请贵人移步西园。”

    她见奚筱款步相随,忽侧颈回身,声线压得极低:“侯府事多,公子恐照顾不周,让奴婢带您认认路。”

    奚筱了然,恐是怕她乱窜,扰了主人家的清净,这大户人家的婢女说起话来也如此周到体贴,她不禁生出好感。

    *

    栖鹤居后院,西窗下十钵素心兰吐纳,兰叶弯垂似绿舌舔舐水汽。每片叶尖都坠着汗珠,映得叶脉金线浮凸如熔金。

    裴允裹了大氅,散漫的站在窗前,冷眼瞧着那一片长势大好的白花蛇舌草,唇畔呵出的白雾仿若半朵玉兰:“药谷的人都撤回来。”

    汗珠自鹤影额角滚落,滑至下颌将坠未坠时,恰有穿堂风过,他顾不上擦,疑惑道:“若奚公子再回......”

    话未道完,鹤影猛然惊觉,这要探查的人怕是奚姑娘,毕竟,那位并不常在药谷。他冷汗连连,不敢再想,只快速应是。

    只这方情绪还未散去,又听他道:“你说奚榆成日往那青城山做什么?”

    鹤影摒除心思,正色道:“青城山草药繁杂,奚公子定是为主子试药去了。”

    话落,良久才听到那人戏谑的一声轻笑:“是吗?”

    鹤影看着眼前人深不可测的面容,又想起方才那人走时颓丧的背影,只觉胆颤心惊。

    另一边,奚筱已完全沉浸在这侯府雅筑中,她赞叹不已,只觉巧夺天工,这般景致,非金银不可撼动。

    昔先帝微服游江南,遇裴氏女于商舶。女容色倾世,帝欲纳之,女执意不从。裴父暗贿内侍,以迷香载女入御舟。帝心虽明,默许其行。然女入宫三载,冷对恩宠如寒刃,帝初觉野趣,后渐生厌弃。

    岂料掖庭惊变时,值禹王伶舟离以"清君侧"之名血洗紫宸殿,先帝诸子皆殁,此女竟携九皇子伶舟忡而至,满堂震惊。禹王夺玺之手悬停半空,不得已自封摄政王,虚扶八岁童子登基,仪式已毕时,裴氏女自戕华翎殿,帝大恸。

    然御座后垂十二旒珠,珠影恰掩权臣铁腕。天子临朝而政不出丹墀,玉玺蒙尘十载。及至冲龄稍长,摄政王方许坐金銮,然奏章朱批皆出摄政王府银安殿。

    裴氏本应晋国公位,然摄政王朱笔轻点,只赐"文远侯"虚爵,以文臣封号褫武勋实权,商贾之族终困于锦绣牢笼。幸而裴府商脉通九域,市舶岁入堆银如雪,侯府门面方得不堕。

    奚筱想起那天子分明与师兄同是弱冠玉树,奈何他枝栖金笼,只叹这乱世流年,谁人都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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