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渐稠,气温逐升。
奚筱倚窗挑帘,不由眸染欣色:“虽车马劳顿,但这一路赏青山,瞧飞鸟,兼有佳肴可品,倒似踏青游宴一般。”
身侧云雾年岁尚小,何曾离过深闺?此刻早将兄长叮嘱抛却九霄,只顾捧着新买的蜜渍梅子,与奚筱论沿途风物,好不自在。
二人正言笑晏晏之际,忽见鹤影悄然而至,玄衣冷面立于车前:“奚姑娘,公子该施针了。”
奚筱唇畔笑意蓦地一凝,旋即又舒展如初,轻拂罗裙起身:“这便去。”
她甫一踏入车厢,便觉暖香扑面,竟比她那辆马车温热许多。
裴允斜倚在青缎软枕上,虽已入南境,却仍裹着玄狐大氅。雪白的狐毛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恍若冰玉雕就的人偶,唯有唇畔那抹淡笑尚存几分生气。
她一怔,心头掠过一丝惊悸,他的身子,竟比前日又虚弱了几分。
垂眸掩去眼底颜色,她默默展开诊包。银针在指尖流转,却意外发现这马车平稳异常,丝毫不似她那辆颠簸难行。
倒是个会享福的。
奚筱暗自腹诽,腕间力道不由放轻了几分。世家公子的金贵身子,终究比不得他们这些江湖野草耐折腾。
裴允缓缓抬眼,眸中似有薄雾弥漫,虽唇角噙笑,却无端教人脊背生凉:”连日劳顿,辛苦奚姑娘了。” 他指尖轻点窗棂,远处客栈的灯笼在日色中更显红艳,“前头便是栖云阁,今夜不妨稍作休整。”
奚筱浑不觉他话中深意,反将药匣收得叮咚作响:“公子体恤!”笑涡盛着三分假热络。
檐角铜铃忽被微风吹得乱响,恰盖住裴允喉间那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是夜,狂风撞得棂纸沙沙作响,奚筱深陷枕间,心中疑窦乍起,她指节叩得床板叮咚响:“这床榻倒是十分软乎...”话音未落,窗外忽现青电闪烁,烛火霎时矮了三寸。
“何止床榻!”云雾赤足跳落摇椅,窝丝糖的蜜丝黏在唇畔:“这吃食也精贵许多,可比我做的桃花酥好吃多了,姑娘,你要不要尝尝?”
“罢了,我年岁大,不像你牙口好使,到时吃成个脸胖子,你可来劲取笑我了。”一番话将云雾逗的哈哈大笑,竟连糖也不吃了,爬起来就要闹她,嘴里还嘟囔着:“分明大不了我多少,却老占我便宜,赶明我要让公子将药谷的书都烧了,姑娘从来不学好...”
话到半途忽然噤声。
菱花镜里云雾陡然没了动作,瞳仁骤缩如针尖,她朝门口警觉望去,奚筱立马会意,背脊贴紧拔步床雕花围板,不知从哪出拿来一把银剪尖抵住心口,那剪刃映着烛光,瞧着十分尖锐骇人。
“轰!”
门板迸裂!一蒙面客剑踏着雨水刺入,寒芒直取云雾咽喉三寸。
“姑娘躲好!”
云雾只来得及提醒这一句,便旋身翻云,那青丝险险擦着剑锋断落,看的奚筱心惊肉跳。
发丝未坠地,刺客又腕底陡转,剑尖刺向她腹部,云雾仰面折腰,后脑勺却不慎撞翻博古架,青瓷瓶破碎惊起一地涟漪。
奚筱心中大骇,从地上捞起破瓷片就往刺客后心刺去。那人却似背后生眼,左袖反卷震开她的胳膊,右腕剑花不停,似舞剑般逗弄着她们。
“嗤啦!”
云雾肩头素帛裂开血痕,血珠溅上菱花镜,奚筱趁隙持金针直射刺客玉枕穴。
“噗嗤!”
却是那人扳了她手腕反刺向她,血瞬时飙射如泼朱砂。
“唔...姑娘!”云雾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滚地抄起炭叉,烧红的铁尖捅向敌腹。刺客剑柄下砸,“当”地撞偏炭叉,火星如暴雨般溅开。
大雨轰然泼入残窗,似有人影在廊间,那人身形微滞,云雾的炭叉再次贯入其肋下,但此次似乎惹恼了他,他没了耐心,抬手剑光只指云雾胸口。
千钧之际,奚筱左手探入药囊,指缝漏下磷粉沾血即燃,刺客惨嚎出声,他趁机震断炭叉跳窗脱身。
奚筱瘫软如抽骨偶人,睫隙间忽刺入霜雪色。
门外玉面公子负手而立,锦靴尖碾碎廊下雨泡,水光溅起时映出他眼底的凉薄。云雾染血的指尖将触其袍角,便被震开三寸。
“救...姑娘。”云雾喉间滚动的气音,被他蟒袍拂过的风刃削断。
奚筱竭力抬眸,却看到一双极冷的眸子,坠入虚无前,她瞥见公子靴尖微移,碾过云雾散落的青丝。彻底沉沦时,耳畔飘来冰线:“此婢真是难......”
鹤影垂手侍立如青松覆雪,容色虽静水无波,腑内却似沸鼎烹疑。眼风扫过血泊中残喘的云雾,旧事骤破心湖。
前番布阵,若非奚公子发觉强命兄长出手,此婢早化水潭白骨,今朝血雨再现,又得奚姑娘拼死相护,莫非此人另有身份,鹤影神色凝重,再看那晕厥过去的女子时,眼中已是一片肃杀。
然此时他并不知他的主子行事全凭他心意,无关任何计谋。
*
奚筱双眸微睁的刹那,正见裴允指间拈着枚药丸。晨光穿透窗柩,那药丸在他指尖浮出蛛网状黑纹,里头似有活物破壳而出。她一愣,急探腰间,荷包处空无一物。
“裴公子。”声线淬冰,道完便盯着他手中的药丸不再开口。
裴允手腕忽转,将那一颗药丸放入素锦荷包,淡笑道:“姑娘的救命药,果非凡品。”荷包掷还时带起药香,袖风扫过她臂伤。
奚筱指尖捻起那颗被他触碰过的药丸,微一使力,那药丸应声散落:“粗陋补丸,怎及公子珍物。”
话落也不管那人是何反应,便目扫厢房,昨夜破碎的青瓷瓶完好如初,血污浸透的木地,今覆波斯栽绒毯,最奇是炭盆暖意,混着螺钿香盒溢出的九和香,甜暖如闺阁熏笼。
昨日便觉不对,荒驿何来鮫绡帐?这间客栈倒像是私产,那昨晚那场刺杀...
奚筱脸冷的可怖,“不知我的婢女何在,昨夜若不是她护着我,此时我早命归西天,怕是无法陪公子去南疆找白花蛇舌草了,公子的身子还是尽早服药,如若不然,便是回天乏术了。”话语中透露着威胁不满,还带着一丝怨毒。
话落,朗笑震落梁尘,假面般的温润寸寸龟裂。唇角扬起真切的弧度,似孤狼终露獠牙。
“不知哪里得罪姑娘了,竟对某有如此成见...”玉骨扇倏点纱幔,天水碧绡纱如退潮般滑落,云雾身形乍现,颈项被雪色药纱缠裹的密不透风。
“某若存杀心...”他袖风扫过琉璃瓶,鱼群惊窜撞壁,瓶中水霎时四处溅起,水珠滴落处正是被盖着白布的蒙面刺客的溃烂尸身,“何须留此证?”
奚筱眸光锁死尸身颈侧,薄如蝉翼的剑痕蜿蜒似蛇行,她指尖无意识摩挲臂伤绷带,喉间干涩:“多谢公子,不知公子可有头绪?”
裴允玉骨扇“咔”地收拢:“不知。”声音冰冷,他手撑着头,似笑非笑的盯着那处被她捏碎的药丸。
奚筱踉跄下榻,波斯毯忍冬纹缠住她染血的软履,她猛躬身长揖:“是我猪油蒙心,公子以德报怨,奚筱此生不忘...”
裴允忽以扇骨托起她下颚,菱花镜映出两人倒影,他眼底浮起兴味:“不知如何不忘?”
奚筱侧身避过,青丝扫过裴允袖边,织金线勾住她半缕断发:“公子可知何人行刺?” 话音未落,骤见对方眼底寒潭凝冰。
"姑娘树敌几何?" 裴允慢挑襟前鹤氅绦带,说完也不等奚筱回应,便抬步离去。
*
裴允指节叩着摇椅扶手,那盆染血香堇端放案头,枯叶间新蕊正破出胭脂色的芽苞。他唇角笑意渐深:“果然...”
“主子。“”鹤影垂首时,余光瞥见自己袍角沾着尸房磷粉:“暗七携奚公子密讯候召。”话音方落,摇椅”吱呀”声愈发刺耳。
鹤影垂手侍立,暗自气恼:主子归而不敕尸移,任那血躯横陈奚姑娘榻畔,如此蛮横,惹恼了人,后头问罪的,还不是自己这副肉盾。
他垂眸屏息:暗六伏诛明面上是失手未诛婢,然美人玉臂的针痕早刺透真相,他本应受酷刑后赐死,但那伤痕深及骨处沁出的血珠恰染了那一株枯败香堇,是以主子留了他全尸。
鹤影偷觑座下,只觉眼前人身处迷雾之中,叫他愈发不解。
“让他进来。”裴允指节叩停摇椅,暗七如墨魂侵室:"奚公子赴青城山,所为野灵根。"
鹤影接道:“野灵根有补血之效,奚公子身上常年带伤,有何奇怪?”
暗七左腕陡翻,乌木匣裂于案,赭色根粉漫如沙瀑,他淡淡解释:“奚公子并未用野灵根,他磨成粉随身带着,重伤也未曾用。”话落,满室药香骤腐。
“有趣。”裴允忽展掌掬粉,根末自指缝泻如血漏。他脸上含笑,好似对此毫不意外。
残阳移过窗棂时,摇椅忽又"吱呀"摆动。裴允玉扳指掠过堇瓣,瓣面血露汇成珠,珠心仿若映出奚筱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