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得吩咐,暗七又呈上数枚素笺。那张惯常如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罕见地浮起一丝倨傲:“禀主上,此乃近日于奚公子周遭截获,料是奚姑娘或其婢子所传。彼等联络,皆假借盘旋上空的玄鸟。”
鹤影侍立一旁,心头猛地一紧,一股不祥之感悄然弥漫。暗七不常近身侍奉主子,但鹤影却敏锐的捕捉到,主子似乎……并不乐见奚公子与奚姑娘多有往来。尤其那位,还顶着主子的脸!这念头模糊不清,却沉甸甸的压着,直觉告诉他,若任其发展,恐酿大祸。
果不其然,摇椅上的人周身气息骤然冷凝,骨节分明的手背在烛光下绷紧一瞬。他面上依旧无甚波澜,只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似淬了寒潭的冰,幽邃的令人心悸。声线虽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细辨之下,却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出去。”
暗七一愣,对上主子那双骤然深沉的眸,只觉一股无形的威压兜头罩下,心头茫然无措,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躬身垂首,倒退着疾步退出书房。
鹤影喉间微滞,话锋悄然一转,带着几分圆滑:“禀主上,庹先生得知您启程南疆,已随行在侧。待为主子正骨后,便返京为奚公子施术。”
此言方落,裴允眉宇间那层惯有的阴郁竟似被清风拂散。他唇角噙起一抹慵懒而深长的笑意,眸光流转间,似有暗潮在深渊之下涌动。
“传话庹先生,”他声线清越,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散漫,“往后,不必再来了。奚榆那处,亦不必费心。”
鹤影心头疑窦丛生,这突如其来的决断与主子方才的阴鸷判若两人。他不敢深究,只得压下满腹困惑,垂首恭应:“是。”
奚筱黛眉紧锁,凝望着榻上气息奄奄的云雾,心头似有千斤重石压着,沉甸甸地透不过气。
自她醒来,两枚素笺已托玄鸟衔出,却如石沉深潭,杳无回音。焦灼如藤蔓般缠绕心间,寸寸收紧,更有一股莫名的不安在心底弥漫开来,师兄他……莫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室内烛火摇曳,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她默然伫立良久,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微光,霍然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扉,身影融入了廊下浓稠的夜色,径直朝着裴允所在的那间屋子走去。
足尖还未踏上那门阶,一道魁梧的身影已如铁塔般横亘在前。鹤影那张憨厚的脸,此刻却像覆了一层寒霜,刻薄之意毫不掩饰的从眼底渗出来。
他抢先开口,堵住了奚筱未及出口的话:“奚姑娘,云雾姑娘重伤在身,您又手无缚鸡之力,这荒山野岭,豺狼环伺,若离了我等护持,只怕……凶多吉少,还是随我家主子同行,方为万全之策。”
字字句句,肆无忌惮的威胁。
奚筱眸底寒光一闪,充耳不闻,抬步便要硬闯。鹤影身形微动,再次精准的拦在她身前,高大的阴影沉沉压下:“姑娘既已应允了我家主子..”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提醒,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便该有始有终。若因着云雾姑娘的伤势,耽搁了主子的疗愈时辰……”
话音未落,只听“锵”的一声轻响,他腰间的佩剑竟已滑出三寸!森冷的寒芒在廊下昏暗的光线里一闪而逝,映着他毫无温度的眼:“我文远侯府,可容不得区区一个乡野游医,这般轻慢戏耍!”
他眼底凶戾之色一闪而逝,虽已隐隐察觉主子待此女的态度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然心底深处,那股直觉却如芒在背,此女,怕将是主子宏图大业上的祸患!是以每每见她,胸中便似有邪火灼烧。
“鹤影。”那声音温醇低柔,话音落下的刹那,声音的主人已然侧首,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奚姑娘有话进来说罢。”
奚筱沉默着踏入内室,步履沉重。方才门外那一幕,已将她的心思彻底浇透。她本欲暂搁这桩交易,待云雾转危为安再议,然鹤影那番裹挟着剑锋寒芒的“提醒”,如冰水灌顶。
这场交易,从始至终,便不容她置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竭尽全力治好裴允的前提下,伺机提出自己的条件。纵使心底对眼前这深不可测的男人依旧疑云密布,但此刻,他是云雾生机唯一的变数。
她阖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然。她朝着窗边那抹颀长冷峻的身影,郑重敛衽一礼:“公子救命之恩,奚筱……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声音清冷,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清晰,“我除却些许微末岐黄之术,身无长物。为今之计,惟愿倾尽全力,尽早为公子祛除沉疴,我那婢女云雾……”
她喉头微涩,艰难续道:“……烦请公子施以援手,代为照拂。奚筱在此立誓,必待公子玉体稍好转之后,方会离开。诊金……照旧。”
本该在南疆边界告知如何用药便可了,然经这一遭,终归是要同他一道去了。
室内烛火跳跃,将她低垂的侧影投在冰冷的地面上,纤细而单薄。短暂的沉寂,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她指尖微微蜷缩,终是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几不可闻:“另……另有一事相求……我有一师兄,名唤奚榆,如今……音讯断绝,不知公子沿途……可否……” 话语未尽,她已仓惶垂首,仿佛承受不住那无形目光的重量,连眼睫都在不安的轻颤。
裴允眼风如霜刃,不带情绪地扫过她低垂的眉眼,旋即又落回手中茶具。他神情自若,素手执壶,沸水注入紫砂,氤氲白汽袅袅升腾,银匙拨弄茶末,动作行云流水,竟于这斗室之中,透出几分不染尘埃的谪仙之姿。
沉默在茶香里弥漫、沉淀,压得人心头发紧。良久,他才徐徐抬眸,唇角弯起一抹温润如玉的弧度,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此乃自然,举手之劳尔,姑娘不必挂怀。”他指尖轻点茶盏边缘,眸光深邃,笑意却未达眼底,“姑娘于某,是活命之恩。救命之恩大于天,莫说照拂一个婢女,便是姑娘提再多的要求……”
他顿了顿,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宽和:“……都是理所应当,分所当为。”
奚筱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缓缓吁出一口胸中浊气。此人虽周身气息如寒潭深不可测,令人本能的感到疏离与寒意,但此刻这番话语,倒也算得上光风霁月,颇有君子之风。或许……当真是她多心多疑了?
一丝久违的、带着点真诚的暖意,悄然融化了眼底的防备。她唇畔终于绽开一个清浅的弧度,朝着那煮茶的清冷身影,郑重作揖:“如此……便谢过公子。”
裴允的目光如附骨之疽,牢牢锁着那抹消失在门外的纤细背影,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又诡谲莫名的弧度。
巫族后裔,血脉中流淌的,是足以颠覆生死的禁忌之秘与古老诅咒。此秘唯女子可承,代代相传。其血,乃天地间罕有的神异之物,可令枯骨生肌,濒死回春;可驻红颜不老,岁月无痕;更有那飘渺传言道,若融其血于麒麟山上的冰玉散,或可窥得长生久视之门径!
然此等神异,于巫族女子自身,却是跗骨之疽般的诅咒。是以她们须得万分珍重,轻易不可见血。寻常小伤,或可寻得稀世野灵根制丸补之,助其愈合;然若遭人觊觎,强取大量精血,轻则元气大伤,形销骨立,陷入长眠;重则本源枯竭,神衰形毁,再无回天之力!
至于其传承的巫术,更是逆天改命的禁术。凡动念驱使,必遭巫神诅咒反噬,施术者将迅速衰老,百病缠身,生机如风中残烛,命不久长。死后,魂魄亦不得解脱,永堕无间,轮回无望!
这等惊天之秘,尘封于皇家秘档深处,非帝胄龙裔,不可窥其一斑。寻常人等,纵是江湖耆宿、世家大族,亦难闻其详。
思及此,裴允唇边那抹弧度,倏地化作一丝冰冷刺骨的轻蔑。奚榆……他是如何得知,答案,再简单不过。
竟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豢养南疆余孽,更甚者,藏匿巫族血脉!
幽深的眸底,寒芒乍现,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刺破温润表象。一股森然凛冽的杀意,已如毒蛇般盘踞心间,无声绞紧。
翌日破晓,青帷马车碾过官道微湿的晨露,缓缓启程。云雾被留在栖云阁静养,而她,则随裴允先行奔赴南疆。
与初时不同,此刻她竟与裴允共乘一车。狭窄的车厢内,名贵的沉水香幽幽浮动,本该令人心宁,却只让奚筱愈发局促。她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车壁繁复的织锦纹样上,仿佛要将那金线银丝数得分明。
除却自幼相伴的师兄,她何曾与旁的男子这般独处一室?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浅,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细密的针脚。
反观裴允,却是一派清风朗月般的泰然。他半倚着软枕,手执一卷泛黄的古籍,目光低垂,神情专注,仿佛身侧坐着的不过是个寻常的随行医者,与这车内的紫檀小几、鎏金香炉并无二致。
车窗外,鹤影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不时穿透轻薄的纱帘,冷冷地巡弋进来。内外交迫之下,奚筱只觉如坐针毡,锦缎的软垫也仿佛生出了无数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