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屋深处猛然炸开一串刺耳的“噼啪”爆响,紧接着,一声饱含暴戾的嘶吼穿透而出,直钻耳膜,令人头皮瞬间炸开。
奚筱光洁的额角瞬间沁满细密冷汗,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双唇翕动,咒文无声倾泻,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唇形。
周遭死寂一片,所有目光都如被无形之线牵引,死死钉在那座阴森怪屋之上,无人察觉树影婆娑间,悄然转出一抹颀长俊逸的身影。他面上覆着玄色蒙巾,仅露出一双深邃眼眸,此刻正沉沉锁在奚筱身上,纹丝不动。
随着奚筱唇间咒诀越诵越急,那怪屋中的低吼声也愈发微弱,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那垂死的阴影骤然爆发出最后一股骇人的力量,它被万千蛊虫啃噬的残破不堪的躯体,裹挟着腥臭粘稠的不明液体,猛地冲破怪屋的束缚。
尽管支离破碎,但那扭曲非人的轮廓,足以让人肝胆俱裂。瞬间,惊恐的尖叫声撕裂了寂静,人群如炸开的蚁穴般四散奔逃。若奚筱此刻睁眼,定会惊觉这破体而出的魔物,竟与她在兰夫人古册中窥见的、那描绘的栩栩如生的非人非兽的禁忌邪物分毫不差!
奚筱的面色已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白得近乎透明,咒文如刀锋般锐利迸出。环绕魔物的蛊虫群感应到主人的意志,彻底陷入疯狂,不顾一切的撕扯吞噬着那邪物。
当最后一个古老的音节自她唇齿间重重落下,那庞大的魔躯终于轰然倒地,激起一片污秽尘泥。几乎同时,奚筱纤弱的身躯猛地一颤,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猝不及防的喷涌而出,点点猩红溅落在她素色的衣襟和冰冷的地面上。
她软软的向后倒去,残余的蛊虫发出细微哀鸣,仓皇汇聚,在她身侧温顺的盘绕成一个带着微弱暖意的守护圈。
人群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欢呼,声浪几乎掀翻屋顶,兰夫人院中的李婆子冲过来,她急切的走向倒地的奚筱,想要将她搀起。
然而,异变陡生!
那看似死透的魔物残骸竟猛地向内塌缩,旋即轰然自爆,污秽的残肢碎骨瞬间化作浓稠如墨汁的黑雾,一股阴冷的罡风卷过,黑雾如活物般四散流窜,瞬息弥漫开来。
那伸向奚筱的李婆子,脸上的焦急瞬间凝固,继而扭曲成一种令人心寒的狰狞。她往日堆满慈祥褶皱的面孔此刻爬满了怨毒,浑浊的老眼射出凶光。“都是你们母女造的孽障!”她嘶声尖叫,声音刺耳难听,她的手指狠狠掐入奚筱的臂膀,粗暴地将她半拖起来,“凭什么要我们替你受这报应!开门!快打开石门放我们出去!”
她的叫嚷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更多吸入黑雾的人双目赤红,神情癫狂,如潮水般涌来,将奚筱团团围住,厉声的指责与恶毒的诅咒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声浪。
原本瘫软在地、心如死灰的谢栖兰,耳闻这鼎沸的怨恨之声,突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大笑。她抬起头,望向站在奚筱身旁脸色难看的尹怀思,眼中闪烁着扭曲的得意:“怀思!好!不愧是我的骨血!这‘迷神引魄散’一旦入体,便会勾出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怨毒,沉沦幻境不可自拔……瞧啊,她们都疯了!”
她猛地转头,阴鸷如毒蛇的目光死死钉在奚筱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看着这些你拼上性命也要救下的贱民,如今恨不得生啖你肉……这滋味,可还痛快?”
话音未落,谢栖兰眼中闪过决绝与解脱的寒光,她猛地拔下髻上一支尖锐的乌木发簪,毫不犹豫的狠狠刺向自己心口。
簪尖穿透锦帛,发出一声沉闷的撕裂声,深深没入血肉。“松岱……我来寻你了……” 她喉咙里溢出最后几个模糊的音节,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彻底凝固,归于一片死寂。
尹怀思冷眼旁观着地上谢栖兰尚温的尸身,嘴角缓缓弯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嘲讽。他不再看那地上的两人,脸上所有的情绪瞬间敛去,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漠然。
他转向奚筱,声音不高:“那魔物不能流毒世间,这些人也必须死。”
奚筱失血的脸上恨意喷涌而出,她猛地一挣,甩开李婆子死缠在臂膀上的手,力道之大,让那老妪踉跄后退。
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挺得笔直,抬腿便走,毅然穿过混乱的人群,径直朝着王宫之外,那扇隔绝南疆与外界的巨大石门走去。
她身后,那群被迷神引魄散催逼得丧失理智的人,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赤红着眼,跌跌撞撞地紧跟着她,汇成一股绝望而癫狂的浊流。
那扇巍峨的石门,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百年来如同最忠实的守护神,庇佑着门内的子民。
奚筱停在门下,渺小的身影在巨石的阴影中显得格外单薄。她抬起染血的手,没有言语,无声地按在冰冷的石壁之上。随着一声沉闷如远古叹息的巨响,石门轰然裂开一道缝隙,天光与外界的气息汹涌而入。
门内那些紧随其后、满心以为逃出生天的人们,脸上尚未绽开的狂喜瞬间凝固。迎接他们的,并非自由的天地,而是门外早已森然列阵的元楚精锐士兵!
寒光如雪练般骤然亮起,刀锋过处,血花迸溅!凄厉的惨嚎与刀刃入肉的闷响瞬间取代了短暂的欢呼,方才还疯狂叫嚣的人群如同被收割的麦草般成片倒下。
就在这修罗场般的景象边缘,一人身着玄甲,抱臂而立,唇角噙着一抹冷酷至极的笑意,正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这场单方面的屠戮,不是那元楚大将林无涌,又是何人?
奚筱对身后炼狱般的景象恍若未闻,甚至没有看林无涌一眼。她空洞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与尸骸,只望着石门之外那片熟悉的土地,抬脚就要迈出去。然而,她的脚步还未落下,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走。” 裴允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回,几乎是半提半抱地将她塞进了旁边一辆早已等候多时的,却装饰简朴的乌篷马车里。
车内光线昏暗,一片死寂。连往日对她横眉冷对、言语刻薄的鹤影,此刻也紧抿着嘴唇,眼神复杂地避开她的视线。
奚筱看着裴允那张在阴影中愈发显得深沉难测的脸,一股荒诞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她。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尖锐、凄厉,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哈哈……” 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我如今对公子已经毫无用处,不知公子……还要用我做什么?哦,我差点忘了,我这身残存的血脉可保公子长命百岁,公子预备什么时候动手?”
南疆之行的一幕幕在她脑中飞速闪过:利用她进入南疆禁地,诱使她亲手用生母的血肉为引诛杀邪物,除掉了可能外逃的魔患。又借她之手打开石门,用元楚之刀彻底清洗了南疆王族……一石数鸟,算无遗策!除了她体内那点稀薄、或许还有些特殊用处的巫族之血,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他留着的价值。
“你不想见见你的师兄,还有那个叫云雾的婢女么?” 裴允的声音淡淡传来,依旧如同山涧清泉,温凉如玉,听不出丝毫起伏,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屠杀与他毫无干系。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熄了奚筱癫狂的笑声。她猛地抬起头,或许是方才石门外的日头太过刺眼,灼伤了她的视线,又或许是马车光影摇曳不定。就在这一瞥之间,奚筱恍惚觉得裴允那张清俊绝伦的脸,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她只匆匆一瞥,便不再看他,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疏离:“既如此,还请公子遵守诺言,放我们离开。”
裴允冷笑连连,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马车稳稳向前,一如来时那般决绝。
*
推开客栈那扇木门,奚筱一眼便望见床榻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云雾正盘腿坐着,深锁着眉头,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她两边各杵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如同两尊门神,虽站得笔直,但眉宇间难掩深深的倦怠,眼底甚至泛着淡淡的乌青,活像是被眼前这位小姑奶奶折腾了三天三夜没合眼。
此情此景落入奚筱眼中,心头蓦地一酸。那些在药谷阳光下采撷草药、伴着捣药声嬉笑打闹的日子,此刻回想起来,竟遥远得像隔了一世云烟,模糊得有些不真切。
她嘴角下意识地微微牵动了一下,试图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意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浅浅一圈便迅速沉没。她缓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是折腾什么呢?身子可大好了?”
云雾原本正低着头,不知在跟谁生闷气,这魂牵梦萦的声音猝然响起,她浑身猛地一震,霍然抬头,当看清门口那抹清瘦却无比熟悉的身影时,她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彩,随即被汹涌的泪水模糊。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床榻上滚下来,踉跄着扑向奚筱,带着一阵风,猛地撞进她怀里,双臂如同藤蔓般死死箍住她的腰背。
“姑——娘——!”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冲口而出,饱含着巨大狂喜和无尽的委屈。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瞬间浸湿了奚筱肩头的衣料。“你去哪了?!你下次再这样一声不吭地丢下我,我……我就真生气了……” 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小嘴叭叭地控诉着,恨不得把积攒了多日的担忧、委屈和那点小小的怨气,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奚筱被这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微微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她闭上眼,将下颌轻轻搁在云雾温热、带着少女馨香的颈窝里。耳边是侍女毫无章法的哭诉和控诉,那带着点娇憨的叽喳声,此刻听来竟有种说不出的熨帖感。
她嘴角努力维持着那抹安抚的弧度,静静的听着,任由温热的泪水浸湿自己的鬓角。然而,那曾经澄澈如秋水的眼眸深处,终究是沉淀下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唇边的笑意,也在昏暗的光线下,悄然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