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马车停靠在客栈,裴允端坐其中,看着那个从兰夫人处得来的乌木匣子。匣身冰凉,触手滑腻,带着南疆特有的阴郁气息。他正欲开启那精巧的铜扣,车帘外,鹤影刻意压低的嗓音透了进来。

    “主子,暗一已将摄政王与南疆王妃私下勾结的确凿证据取回。按您的吩咐,另一份精心炮制的‘证据’副本,已由侯爷带走。此刻,摄政王的人马想必已在途中拦截侯爷……”鹤影的声音顿了顿,犹豫开口道,“待他们发现竹篮打水,必会顺藤摸瓜,查到您这里……”

    裴允的动作并未因鹤影的禀报而停顿。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铜扣弹开,昏暗中,他垂眸凝视着匣内静静躺着的那枚药丸。

    那药丸通体呈现一种近乎妖异的赤红色泽,在幽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着不祥的光晕。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指尖轻轻拂过药丸光滑的表面,语气平淡的如同在谈论天气:“那‘证据’此刻,正安稳的躺在林无涌某位‘心腹’的怀中,亦真亦假,摄政王自有分辨,且让他们斗去吧。” 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算计,仿佛棋盘上随意拨弄的棋子。

    鹤影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立刻躬身道:“主子深思熟虑。”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再次开口:“秦先生身死,奚公子那边……”

    那位秦先生,教导年幼的奚公子医术,也正是靠着年幼稚子出入深宫宽慰裴贵人,主子才能在深宫那吃人的地方得到隐秘的庇护,如今秦先生身死,主子当真心如止水,毫无波澜么?

    “鹤影。” 裴允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枚赤红的药丸上,声音不高,“你最近的胆子倒是越发见长了,是我待你太过宽容了么?” 这轻飘飘的一句反问,却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鹤影心头,他脸色瞬间煞白,后背被冷汗浸透,猛地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颤抖:“属下不敢!属下失言!请主子责罚!”

    裴允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告罪,他将那枚赤红药丸放回锦缎凹槽之中,合上匣盖,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片刻后,才吩咐道:“将她看紧了。”话语中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狠绝。

    “是!” 鹤影弓着背,声音喑哑的应道。直起身时,只觉得这份差事前所未有的沉重艰难,他心中五味杂陈,忽地涌起一阵强烈的惭愧。

    曾几何时,他看那奚姑娘,只觉得她胆大妄为,目无尊卑,对主子毫无敬畏之心。更因主子待她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愫,深恐会酿成大祸。再加上主子与奚公子因她而生的嫌隙龃龉,他心中更是认定了此女是个祸水,面目可憎。

    然而,经此南疆一行,亲眼目睹她如何被一步步推入深渊,如何被利用至骨血不存……他甚至不敢深想,若那女子有朝一日知晓,她生母巫灵薇的死局,背后皆是主子一手推动,知晓那所谓“南疆勾结摄政王图谋不轨”的如山铁证,不过是主子为清除障碍而精心编织的弥天大谎,更知晓……她的生母之所以甘愿引颈就戮,甚至不惜以自身血肉为引救主子的命,仅仅是因为……主子洞悉了她的真实身份,以她的性命为筹码,逼迫其母不得不做出这牺牲。

    若她知晓这一切……鹤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那该是何等……灭顶的绝望。

    正当鹤影被那些沉重而可怕的念头压得心神不宁之际,客栈的门被推开。奚筱与云雾已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并肩走了出来。阳光有些刺眼地洒在奚筱苍白的脸上,更衬得她毫无血色。

    她目光冰冷,直直扫过那几个如影随形、沉默伫立在侧的暗卫,那眼神,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洞穿一切的寒意。

    她唇角缓缓向上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却毫无暖意,反而透着一股子令人头皮发炸的诡异与讥诮,“劳诸位费心了。” 她的声音不高,“若是无事,便不必再劳动尊驾相送了。我等山野之人,自会寻路归去。公子只需记得,将此次‘诊治’的酬金,一分不少的送到药谷即可。”

    鹤影只觉得那笑容和话语像细密的冰针,刺得他头皮阵阵发麻。他根本不敢与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冷眸对视,下意识地垂下头,绞尽脑汁思索着该如何措辞才能稳住这濒临失控的局面。

    就在鹤影心念电转之时,马车的厚重布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手从内里缓缓掀起一角。裴允那张清隽面容显露出来,他端坐车内阴影中,目光平静地落在奚筱身上,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奚姑娘当日曾言,待裴某沉疴尽去、身体康泰之后,方可离去。如今……可是不作数了?”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钩,轻易便挑起了那份被鲜血和背叛浸染过的旧诺。

    奚筱心中被冰封的嘲讽瞬间沸腾,她抬眸迎上裴允的视线,讥诮道:“作数?” 她声音陡然拔高,“这‘数’何时由得我说了算?不皆是由公子一手拨弄的么?” 她向前逼近一步,“公子不妨直言,这一次,是要我的命?还是又要为您做些什么事?”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车中人。裴允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情绪掠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下一瞬,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只掀起车帘的手猛地一松,厚重的布帘重重落下,瞬间隔绝了内外视线。

    帘内,只传出一个不容置喙的命令:“带上车。”

    话音落地的同时,一直守在云雾身旁的两名暗卫身形骤动,他们的动作迅捷而精准,不容反抗地一左一右架住了云雾的手臂。

    “姑娘——!” 云雾惊恐的尖叫只来得及发出半声,便被粗暴地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塞进了旁边另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里。

    奚筱眼珠缓慢的转动几下,片刻后,如傀儡般机械的上了裴允那辆马车。

    *

    侯府内外,一派喧嚣喜庆。大红的灯笼沿着回廊檐角次第高悬,艳丽的绸缎在风中猎猎招展。仆从们脚下生风,捧着珍馐美馔、玉液琼浆穿梭于庭院之间,厨房方向更是灶火喧天,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诱人的食物香气弥漫开来,鼎沸的人声隐约可闻。

    与此番热闹格格不入的,是西园一隅的死寂。奚筱静静地坐在临窗的檀木椅上,她目光投向远处喧嚣的府邸中心,却又仿佛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屋宇,落在一片虚无之中。

    云雾侍立在一旁,绞尽脑汁地搜刮着市井趣闻、坊间笑话,声音刻意放得轻快,她叽叽喳喳的说着,努力想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闷。奚筱偶尔会极轻地“嗯”一声,或是唇角极其勉强地牵动一下,算是回应。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沉默。

    吉祥踏着铺了青石的小径走来。他脸上堆着感激的笑,对着奚筱深深一揖:“贵人安好,托您的福,母亲她用了您开的方子,又施了几回针,如今气色好多了,大夫说,再过几日,兴许就能认得人了,吉祥谢过贵人大恩!”

    奚筱这才缓缓收回远眺的目光,落在吉祥身上,唇边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轻声道:“嬷嬷好转便好。” 那笑意如同冬日里短暂掠过冰面的暖阳,转瞬即逝。

    吉祥见她肯回应,心下稍安,又凑近了些,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喜气:“还有桩喜事呢,侯爷前些日子办的那趟南疆的差事,圣上龙心大悦,听说那边民所中的蛇毒,都被侯爷带去的方子和药材给解了,救了好些性命,这不,今日府上大摆宴席,就是圣上特意下旨嘉奖侯爷的功绩,听说……圣驾稍后可能也会亲临呢!” 他语气兴奋,满是敬畏。

    顿了顿,吉祥脸上的喜色敛去几分,带着几分专程打听来的神秘和忧虑:“只是……小的还听说,朝堂上最近可不太平。说是查到了南疆王妃,竟胆大包天,勾结了……那位!”

    他不敢提摄政王名号,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这也是听说,总之风言风语的,现在都人心惶惶,生怕牵连到自己。” 吉祥说完,小心翼翼地觑着奚筱的脸色,只觉得这位姑娘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冷了些。

    他心中“咯噔”一下,直觉不妙。他顿了片刻,磕磕绊绊地转移话题,“还有桩事,贵人提的那水潭的事儿,最近似乎有了些眉目了……”

    他搓了搓手,努力回忆着听来的细节,“小的也是听小侯爷身边的汤圆偶然提及的,说是贵人您来府里的前一晚,他正被支使着去捉秋虫儿玩。那地方本就偏僻,又是夤夜昏昧时分,汤圆原想着黑灯瞎火的,鬼影子都没一个,可没成想,他刚摸到潭边假山石后头,竟冷不丁瞧见个人影,差点没把他魂儿吓飞,定睛一瞧,竟是鹤影大人!”

    吉祥模仿着汤圆当时的惊惧,声音都带上了点颤音:“汤圆那小子,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他以为是鹤影大人例行在府中各处巡夜呢,哪里敢多嘴?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猫着腰,跟做贼似的,赶紧悄没声儿地溜了,换了个更远的犄角旮旯去寻他的虫儿去了……”

    他絮絮叨叨说完,又偷偷觑了奚筱一眼,只觉得她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极淡、极冷,透出底下早已了然于胸的寒光。

    鹤影的身手,纵是飞花落叶亦难逃其耳目。这般明目张胆,原是根本不惧人来查。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吉祥那张忐忑不安的脸上,对着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吉祥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咚”地一声落回了肚子里,他只觉得完成了天大的任务,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对着奚筱深深一揖,高兴道:“姑娘歇着,小的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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