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绵力

    贺兰暨就这么蹲在汀步石上,螓首低垂,目光虚虚落在潺潺溪水之上,内里心潮翻涌,百味杂陈。

    不一会儿,空中飘起细密雨雾,如烟如尘,沾衣欲湿。贺兰暨浑然未觉,任由那凉沁沁的湿意濡湿鬓发、浸润衣衫。

    裴知意披着渔翁蓑衣,戴着竹笠,闲步经过的时候,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石阶上蹲着的美人,梳着小巧的双鬟望仙髻,左右系着天青色细长飘带,柔柔垂落肩畔。雨雾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如碎玉明珠缀满青丝。一袭霜白色绸裙铺陈石阶,裙摆处孔雀羽并银丝线绣制的孔雀纹,在雨雾笼罩下愈发流光溢彩。

    绸缎细密,雨珠一时无法浸透,就这么颤颤巍巍的缀在表面,银丝闪烁,衬得她宛如一只敛羽低喙、临溪饮水的孤傲孔雀——只是美人神态恹恹、眸中光彩黯淡,失魂落魄得令人心揪。

    裴知意在她旁边的石块上站定。烟雨朦胧,水面上几乎看不出雨滴形状,远处水天相接,青山若有似无,恰似一幅水墨画,由进及远,由重散轻,由实化虚,平添几分禅意。

    他促狭地扬了扬唇角,清朗的声音穿透雨幕:“韦小娘子,佛陀悟道都知道找棵遮阳避雨的大树,你参禅也要记得挡雨啊。这般痴看,只怕禅机未悟,倒先染了风寒。”说罢,便把自己头上的斗笠取下,不由分说盖在了贺兰暨的头上。

    贺兰暨被这近旁的声音唤回神思,侧首望去。裴知意站在雨雾里,眸光明亮,唇角噙着惯有的浅笑:“发什么呆啊,不如同我去留芳楼看舞姬跳舞吧,听说那有位歌姬,一手琵琶堪称绝妙。”

    贺兰暨仍蹲着,只是怔怔看着他。裴知意伸手一捞便将她拉了起来,径直朝那灯火笙歌之地走去。

    留芳楼楼下颇为开阔,中央莲花木台高筑,旁有青烟水池,显是为夜宴歌舞所设。贺兰暨刚入内,正想再细看,突然眼前一暗。——原是裴知意抬手将她斗笠的帽檐又压低了几分。虽是白日,不乏醉眼迷离、举止放浪之徒,他倒是无所谓,但是她一女子,看了终究不雅。

    略一思忖,索性扯过她臂弯间的帔帛,直接披在了斗笠上,将她从头到肩裹了个严严实实,才带人登上二楼。

    楼上房间轻纱蔓蔓,烛光透过灯笼的轻纱,便有了些旖旎的氛围,窗外小雨晰晰落落,房间内干爽暖和,绯红色的缠枝花草纹地毯铺地,香几上的鎏金香炉飘出袅袅余烟。

    裴知意已十分熟练自在歪倒窗边罗汉榻左侧,一手撑着脑袋,倚着硕大的圆形锦缎靠枕,一条长腿随意曲起,姿态慵懒闲适。中间小方炕桌上,瓜果点心错落有致。贺兰暨便在右侧坐下。

    引路带客的老板心中纳罕,她阅人无数,哪见过带女客来乐伎坊的?觑着贺兰暨衣裙料子华贵稀有,点翠千金难得,行动仪态万千,肯定不是他丫鬟,心下断定必是某位高门贵女好奇来见世面,愈发不敢造次,更不敢随意招呼乐伎优伶上前。

    裴知意点了几样小菜,要了壶上好的梨花白,又指名要那擅弹琵琶的青杏姑娘。

    “哎呦,这位爷,今儿可不巧了,今日非青杏当值...”老鸨脸上堆笑,却露难色。

    裴知意眼皮都未抬,随手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扔在炕桌上。囊口微松,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饼子和白花花的银锭。贺兰暨一眼便瞥见锦囊上绣着的蝙蝠府徽——正是轻鸿前几日新绘的韦府标识!

    老板霎时喜上眉梢,眼珠滴溜一转:“爷稍候!我们楼里新近的胡姬,身段舞姿堪称一绝!您二位先赏着,我这就亲自去请青杏姑娘!”见二人未置可否,忙不迭退下张罗。

    不一会儿,三位胡姬翩然而至。胸前雪丘起伏,纤腰裸露,赤足踏着鼓点。鼓声渐疾,胡姬足尖飞旋,裙裾上的丝带如彩蝶狂舞,又似疾风中的枫叶,令人目眩神迷。

    裴知意斜倚着,饶有兴致地欣赏。贺兰暨初时端坐,片刻后也学着他的模样,懒懒靠向软枕。寻常舞伎服饰多束袖束脚,或以纱罗帔帛营造朦胧飘逸之美。此间舞姬却大胆袒露身姿曲线,尽显胡璇野性。而那领舞胡姬正对着裴知意飞着眼波,媚意横生。

    贺兰暨顺势看回裴知意,只见他嘴角含笑,修长手指在膝上轻轻叩着节拍,多情风流发散于举手投足,又止乎于清丽矜贵的品格,不进寸步,不觉轻浮。她觉得眼前这人颜色比那领舞胡姬好看多了。啧,这人当我的面,花我府里的钱,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想起轻鸿抱怨这位爷真把韦府当自家别院,点菜垂钓、一日两沐,若有出门,还得再加两次,洗漱的木盆、手帕、香薰都十分挑剔讲究,本来府内伺候的人就不多,阖府上下为他忙得团团转......果真有些‘厚颜无耻’。

    不过,她的便宜岂是这么好占的?

    舞闭,胡姬退下,一位女子抱着琵琶上前,脸庞清秀,清瘦婀娜,十指纤纤,曲身行礼后,被眼前二人的容色所惊,羞涩半低着头,缓缓拨动琴弦。

    贺兰暨听了一会,微微蹙眉,抬眼看向裴知意,眸中写着无声的疑问:这就是你说的不错?

    裴知意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我也是听说的啊,可以质疑他的人品,但不能质疑他的品味!轻咳一声,让弹琴女子停下,“你可是青杏?”

    “正是奴家。”

    “我怎么听说青杏姑娘琵琶技艺冠绝教坊,技法高超,一曲倾心,一见生情。你虽是手法技巧均在,有形无魂,神思不属,心不在焉。若你就是青杏,那就是传言有误了。”

    青杏姑娘慌忙起身,深深一福,语带歉意,眼含湿润:“奴确是青杏,今日本不是我当值,承蒙二位贵客厚爱专程相邀,实在...实在是家中有事烦闷,难以凝神,搅扰雅兴,奴以茶代酒向二位赔罪。”

    原来青杏幼时家贫,因容貌清秀被卖入大户人家充作私养乐伎。后来主家也破败,辗转又被卖入妓院舞坊。谁知道偶然间有亲友看到了,告知原身父母。她父母知道青杏在梅建城有些名气,便时常找寻,扮老迈、诉困苦、叹不易,各种名头讨要钱财。若是不给,就撒泼吵闹,引的众人全来看热闹,不明缘由指责青杏不孝。

    泪珠一颗连着一颗从眼角滑落,青杏用手帕轻轻拭去:“若是父母尚可狠心不理会,但稚弟无辜......奴原想着趁年轻色好,善弹琵琶,多攒些缠头金银,将来好赎身脱籍,换得自由身。可这几个月下来,竟被盘剥得所剩无几。再过几年,人老珠黄颜色旧,只怕一年不如一年了......”

    她声音哽咽:“如若只盼着将来得一良人救我于水火,可出入此间的,又会有什么样的好归宿。”

    青杏接着说到:“即便......即便攒够银钱自赎出去,奴一介弱质女流,又无其他什么手艺营生,接济幼弟,也不过是想......日后能有个依靠。”

    贺兰暨单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转向裴知意:如此我见犹怜的佳人哀切陈情,连我都要忍不住心软了,他会对这命途多舛、楚楚可怜的女子会是什么反应,是将她赎出来?还是冷漠置之?被“韦娘子”骗过一回,十年怕井绳了?

    裴知意听着那对父母的行径,眉头微蹙。待青杏言罢,他轻叹一声,语气悠悠,“真是个呆女,你这弟弟是他们的命根子,且会短了他的?你父母来闹事,自有楼里的打手护着你。不过你懂得为自己谋划,倒也不算糊涂。”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青杏梨花带雨的脸,从钱袋里掏出银子,置于桌面上,“好好弹一曲吧。这五块银铤便归你了。赎你恐怕是不够,但足够替你弟弟寻个像样的书院,缴足十年束脩。其他的不要再管了。他若是个感恩的,自然知道你的好,孝敬你,他若是忘恩负义的,你也算尽了自己的心了。”

    青杏闻言,愕然抬头,眼中神色复杂,似有意外,又似有恍然。默默收下银子,深深一福,重新落座。这一次,她敛息凝神,指尖流淌出的琴音虽无惊才绝艳,却也一扫之前的颓靡,清越悠扬,总算有了几分悦耳韵味。

    曲终人散,贺兰暨与裴知意一同走出留芳楼。外间雨已停歇,空气清新。

    贺兰暨睨他一眼,语带戏谑,点破道:“她是看上你了,盼你带她走呢。”一番凄凄切切,只对着他诉说,却不分眼神给她。

    裴知意在京都也是常年混迹于纨绔出入之地,仅凭着这张面皮,就不知道收到多少芳心暗示、红袖邀约,更有豪放的年轻美妇人邀春风一度,青杏那点心思,他岂会不明?

    他闻言轻笑一声,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她若是个没心气儿、看不破、斩不断,就算我将她赎了出来,自己不能立起来,再入火坑也是迟早的事情。”说着,慵懒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步履闲适,语气带着几分看透的淡然,“哎呀,佛经里说的‘修得自了汉,先行断舍离’,可见有几分道理。”

    贺兰暨听他忽然搬出佛经,颇觉新奇,挑眉问道:“哦?此话怎讲?” 这人竟还看佛经?

    裴知意信步前行,语调悠然:“佛经里的本生故事里,多的是王子顿悟后,摒弃娇妻美妾,辞别父母,也不管了父母多年栽培的用心,离去后妻妾的困难处境,不顾家国重担,狠心斩断尘缘,追求自己大自在去了。这‘自了汉’就是自行了断世间烦恼的阿罗汉,《成实论》中说:‘是阿罗汉永拔爱根;是阿罗汉贪欲已断。’

    佛家讲究的是不下狠心摒弃俗缘,便不能摆脱人间种种烦恼,只有狠心断绝情恨纠葛,才能获得自由自在的心境。”

    他话锋一转,带了几分玩世不恭的调侃,“不过这也就是这么一说,你我皆凡人,怎么可能做到万事不动于心呢,那日子岂非淡出鸟来?可见,只需要斩断那些没缘法的。”

    贺兰暨促狭心起,故意揶揄道:“你既已‘动心’,为何不好事做到底,把她带回你家去?你怎么就知道她跟你‘没缘法’。这么个美人,放在家里当个摆设,也赏心悦目啊。”

    裴知意轻嗤了一声,“我家是没摆件了吗?要个人充门面?她若做不了那‘狠心人’,纵使离了这留芳楼千万里,心也还被那点血缘亲情困着,不得解脱。而我......”他拖长了调子,一副惋惜遗憾的语气,“哎呀,我要是不做这狠心人,莫名其妙带回一女子,只怕我父亲母亲要做那狠心人了。”

    贺兰暨正欲跟上再刺他两句,忽地一道黑影从旁侧小巷窜出,直扑到她脚边,扒着裙子,嗷嗷直叫唤。

    雨后街面泥泞未干,这突然出现的小东西浑身黝黑,唯鼻尖与尾巴尖儿带点黄毛,浑身湿漉漉的,鼻头上还沾着不知哪里蹭来的污垢,黄毛结成了绺。后脚似乎还有伤,扒拉着两下,裙摆上瞬间印下几朵醒目的泥爪梅花。

    贺兰暨喜洁,看着那刺目的污痕,内心天人交战:要抱吗?它会让我抱吗?看着小小的,会不会很凶啊?不抱吗?

    那小狗可怜巴巴的眼睛直直望着她,发出细弱的呜咽......

    最终,她认命般轻叹一声,败下阵来,准备隔着帔帛将这脏兮兮的小东西抱起去就医,心想:还算你这小狗有眼光,一眼就看出了我是好人!

    裴知意察觉身后人没跟上,回头便见她僵在原地,和地上一只脏小狗双眼对视,黛眉微蹙,眼神里满是犹豫纠结,甚至透出点不易察觉的怯意,偏偏又过不去那点恻隐之心,正进退两难呢。

    这幅为难模样与前几次打交道的气定神闲大相径庭,裴知意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唇角微扬。

    他抢先一步俯身,动作利落地将小狗捞入怀中,含笑到:“原来你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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