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抬举那个满脑肥肠的刺史,我瞧他就是故意‘扮猪’,明明就是他的无能放纵,两三句话倒把自己过给撇清了。依我看,让曲坚执公主令直接从都护府调兵岂不更省事?”轻鸿一边轻手替贺兰暨摘下繁复的凤簪花钿,散下高髻,趁四下无人,便与贺兰暨低声说着‘私房话’。
“好久没戴这些了,还真是沉甸甸的压人。”贺兰暨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头皮。
“那我给殿下用木梳篦篦头,待会能好睡些。”轻鸿的声音温软,拿起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贺兰暨乌黑的长发,动作细致而专注。
“我那哥哥怎么会允许我接触屯有军队的都护府?没吃着鱼还惹着一身腥呢。况且都护府也未必尽心,一个轻飘飘的公主印鉴,他们未必认。他们有他们的为官之道,怎么我没来之前一切太平,我来就大动干戈,岂不是让皇帝猜测他们治理无能?而且绕过梅建行政府衙直接找都护府,岂不是明摆着瞧不上刺史等州官员?”
贺兰暨闭着眼,漫不经心说:“我们去的突然,章鸠家徒四壁、外出花销还靠楠司马接济,哪有和匪勾结还能穷成这样的。能写出《治安策》可见不是个蠢的,后续开峪岭道,繁杂琐碎,多如牛毛,终究要靠州府官吏去操持调停。再说,这么大个功劳,我一个人也吞不下,俗话说‘鸡犬升天,雨露均沾’,若他真有造化凭此调回京都......眼下既是个能用的,便暂且先用着。”而且她没说的是,那日见私房菜的厨娘、和离的五娘,都得到了官府的支持,可见并不是烂到根里的昏聩之辈。
“不过殿下呀,您这一大方,咱们库里备着的屏风可一面都没了。您还让檀云把一半的器物都变卖了换金银,难道之后真要用金子打屏风、金子铺床、金子造座金屋不成?”轻鸿动作未停,笑着说。
贺兰暨闻言,乜斜着眼,促狭笑道:“你且放心,你的嫁妆——紫檀木妆匣、黄梨木罗汉床、嵌金樟木箱、灵芝玉如意.....我都备着呢,可不敢卖,哈哈!”
轻鸿顿时羞得满面飞红,嗔怪地用手中帔帛轻轻甩了贺兰暨一下,背过身不想理她:“哼,我跟殿下说正经的呢,您反倒拿我取笑。”
贺兰暨轻笑出声,伸手拉住轻鸿的帔帛,一点一点将人拽回来,按在梳妆台前的宝凳上与自己并肩坐下,眼神温和下来:“我也是说正经的。你年岁还比我大两岁,若有和心意的人,定要告诉我。若是舍不得离了我,成婚后依旧留在我身边当差便是。
你我一同长大,在公主府的日子,比在吴郡长多了,我家便是你家。你在宫中也挂着尚舍局八品女官名号,还出自公主府,身份体面,不可妄自菲薄,你且自己留意着。不行咱们一起相伴到老,也无不可啊。”其实轻鸿的心思贺兰暨也看出一两分。她在外人面前端庄持重,唯有在自己和曲坚面前才显出活泼,像个真正的小姑娘。只是曲坚那木木愣愣的脸,倒是看不出什么......不过感情这种事儿,自己也是吃过一次教训,外人插手不得,让他们自己去悟吧。
轻鸿听着这番熨帖肺腑的话,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泛红,低低唤了声:“殿下……”
贺兰暨含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边贺兰暨威逼利诱拉拢同盟,那边匪窝正因大当家生辰而喧嚣沸腾。
山匪嘛,不讲那些繁文缛节,只管酒肉备足,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歌舞升平,宴席从堂内摆到堂外,篝火把练武场照的通明。
裴知意绑到柴房后,看守的人看他晕着,便不再理会。绑手的绳结裴知意一挣就开。透过柴房糊窗的孔,看到外面屋舍俨然,依山石而建,巡逻的护卫队形尚可,但传递信号的方式生疏,显然是由收编的流民或山民组成,并非受过正规训练的军卒。裴知意心下稍定,还好,没有军方势力介入的痕迹,这就简单多了。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立刻恢复原状,闭目歪倒在干草垛上。
来的两人把裴知意架起,径直将他带到了人声鼎沸的热闹地儿。先前绑他的石老二扯着破锣嗓子,邀功似的嚷道:“哈哈!大当家!生辰大喜!瞧兄弟给您寻摸来啥好礼!大当家,您年岁也不小了,该开开荤啦!”说罢,一把扯下了蒙在裴知意眼上的黑布。
灯火骤亮,刺得裴知意眯了眯眼,待适应光线,就大堂上设两座,正上方设两把交椅。右首虎皮大椅上,踞坐着一个虎背熊腰、满面胡髯的壮汉,约莫三十四五岁,双臂肌肉虬结,看样子惯用双斧、双锤之类的沉重武器,身披玄色战袍,腰系虎头腹护。
左边椅子上则是靠着一少年,一身朱红色劲装,以金线绣着振翅飞鹰,环镶麒麟皮的腰带紧束,腰间一把黑金长匕首,下首兵器架上最趁手处立着一杆寒光闪闪的银枪。
他原本懒洋洋的晃着二郎腿,听闻石老二之言,少年郎俊脸一沉,手中酒杯带着破风声,精准地砸在石老二的膝盖弯!
“哎呦!”石老二左腿一曲,单脚跪下,酒杯匝地而碎。
“石老二,你这是做什么?”少年郎霍然起身,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意,“飞鹰寨头条规矩:老弱妇孺、婚丧嫁娶不抢!只劫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黑心商!你他娘的倒好,抢个出家的道姑给我贺寿?我看你是存心要折你爷爷我的寿!”
原本喧嚣热闹的场面瞬间死寂。堂内堂外,数百道目光齐刷刷聚焦上首。
石老二又痛又臊,更觉恼怒,自己也是好心呐,何至于在众兄弟面前给他没脸!规矩规矩,若真讲究什么条例规矩,还做什么峪岭好汉!他梗着脖子,黑着脸嘟囔:“我这不是一片好意嘛,我那爷,那您是什么个意思?难不成放回去啊?”
少年郎见他不服,气得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小几,“好意?规矩就是规矩!老子管你是好心驴肝肺,统统按寨规处置!来人!把这混账东西拖下去,给老子打二十棍,醒醒他那猪脑子!”
右座的黑大汉却哈哈一笑,打着圆场:“贤侄儿,消消气!今儿是你生辰大喜的日子,看在你二叔我的薄面上,饶他这一回吧?”不等少年开口,便朝堂下挥挥手,“石老二,还不快滚下去!再敢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石老二如蒙大赦,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谢李当家!”一瘸一拐地溜了。
少年觉得不妥,可二叔已把话说出去,再纠缠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只得强压怒火,冷声道:“这道姑,从哪儿劫的,原样给我送回哪儿去!”
李当家的目光却黏在堂下的‘美道姑’身上挪不开了。灯火映照下,那女子一身简单的道袍,不施粉黛却丽质天成,虽双手被缚,发丝微乱,眼神却似如冰刀般带着不屈的冷冽,双腿笔直修长,另有一番凄美之感。李当家看了只觉胸腔一片滚烫,全身血液沸腾,他舔了舔嘴唇,粗声粗气地开口:“要是就这么放回去了,万一她出去乱说,泄露了咱们寨子的位置怎么办?依我看,咱们寨子里吃穿不愁,快活自在,不比她在外头当个孤零零的道姑强百倍?不如先留下她几日!寨子里光棍兄弟多的是,说不定她还真能相中个可心的人儿呢!哈哈哈!”他说着,目光却赤裸裸地在裴知意身上逡巡。”
堂下那些李当家的心腹喽啰立刻心领神会,纷纷鼓噪起哄。
韩之泷一看李二叔那色授魂与的模样,便知他起了歹念。为防万一,心念电转间,缓了态度,朗声道:“罢了!既然是石老二这蠢货孝敬给小爷我的‘生辰礼’,模样还算周正,还算能入眼。便先送到爷房里当个端茶倒水的丫头吧。”说罢,端起面前一大碗烈酒,豪气干云地举向满场,“今日兄弟们尽情喝!不醉不归!”
众人见大当家似乎‘笑纳’了这份‘厚礼’,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喽啰们纷纷举碗回敬,连躲在一旁的石老二也眉开眼笑。一些粗鄙之徒借着酒劲,开始口无遮拦:“大当家今日一身红,生辰、洞房双喜临门呐。”
“就是!大当家刚才还说送回去,过了今晚,怕是舍不得喽!”
“嘿嘿,咱们大当家那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今晚降服这道姑,保管让她乐不思蜀,再不想回那清冷道观!”
“哈哈哈!说得对!你那婆娘凶悍,是不是你那枪不行啊?”
......
酒意上头,各种荤话层出不穷。
李当家见众人如此起哄,韩之泷又抢先开了口,暂时也不好再明抢,只得皮笑肉不笑地举杯,假意恭贺韩之泷生辰。心里却盘算着,日后定要设法把这美人弄到手。
作为风暴中心的裴知意,只觉得耳边聒噪无比,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强忍着一掌拍死这些人的冲动。方才的冲突,已让他看清了寨中格局:真是奇了,大当家反倒年纪更小;这姓李的,堂下起哄附和的多是他的心腹,在那少年说‘老弱妇孺、婚丧嫁娶不抢’规矩时,多是不以为然,只有少年下首几位头目神色间对李当家一伙流露出不满,应是忠于少年或其父的旧部。果然人多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韩之泷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道姑’带走。喧嚣的宴会继续。
裴知意被两名喽啰推搡着往后寨走去,一路不动声色地观察,前头是灯火通明的练武场,听声音人数不少;中间是议事堂;后方则是依山势而建的居住区,布局颇有章法,防御工事也修得严谨。应该是收纳了南地贫苦或者无家可归的人,根据年龄和体力,分成了常备护卫、预备队和后方的老弱妇孺后勤,三级组织各司其职。居住区旁更有山涧活水引入,水源充足。
裴知意心中暗凛:此地易守难攻,经营得法,若再放任发展几年,还真成了个祸患了。更甚者,若是东南的亲王或者节度使将其收为羽翼,居东南自大,再以峪岭为守关之险,当今的可真是要头大喽~
喽啰将裴知意推进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并未解开绳索,反而顺手将一方刺目的红盖头蒙在了他头上,嬉皮笑脸道:“大当家忙着喝酒,小娘子先等着!讨个好彩头!”
待那喽啰离去,裴知意立刻甩掉盖头,嫌恶地‘呸’了一声,一脚将那块红布狠狠踢进床底深处。迅速扫视一圈,屋内陈设简单,门窗紧闭,前后都有人影晃动把守。石老二曾提了一嘴左囚室,不知具体在哪,廖老会不会在那?眼下守卫森严,确实不便立刻行动。索性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倒,架起腿,闭目养神起来。心中却忍不住暗骂:贺兰暨这狗东西!遇上她准没好事!扮道姑还不够,差点成了压寨夫人......这差事真是越来越没下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