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破防

    贺兰暨隐在屏风后,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嗯,还行,没软成一滩扶不上墙的肥油,关键时刻还有几分硬骨头。

    随着侍女缓缓移开屏风,书房内的景象豁然开朗。

    地上铺着繁复华丽的宝相花云锦地衣。正中央,一把线条流畅、雕工精美的紫檀雕花椅上,端坐着一位盛装女子。她身着东方既白般朦胧透蓝的银龙暗纹罗裙,外罩轻纱;发髻高绾,一支点翠九尾凤羽簪携珠垂于额间,左右钗朝阳挂珠步摇,流光溢彩;长眉斜飞入鬓,精致绝伦的凤眸微抬,眸中寒光点点,仪态万千,高贵威仪,令人不敢直视。

    章鸠被这猝不及防的艳色与威势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九尾凤簪、银龙暗纹的宫装......刹那间,仿佛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浑身抖若筛糠,额头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神魂几乎要离体而出!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天爷!竟是......竟是这等贵不可言的銮驾亲临?!所......所为何事?!

    轻鸿冷言提醒:“还不见过殿下!”

    章鸠大汗涔涔,整个身体几乎匍匐在地毯上,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再不敢抬起半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参......参见公主殿下,臣...臣万分没想到...”他心头的惊骇如巨浪翻涌,这位......不应该是在帝都吗,怎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梅建!

    书房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贺兰暨漫不经心地翻动纸张的声音,一下下敲在章鸠紧绷的心弦上。她翻阅着他收藏的书画、书籍上的小注、练的字、写的诗。那些字迹遒劲、意气风发的诗稿纸张已然泛黄,显然久未动笔;倒是书籍空白处的小注,墨迹尚新,字迹也显出几分不伦不类的圆滑与世故。

    章鸠屏住呼吸,脑中飞速检索着自己可曾留下什么犯忌讳的言论,谁知道突然来查他宅子啊,不会就这么判抄家吧,那他可真的冤死了......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越想越怕,他忍不住偷偷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珠。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贺兰暨清冷的声音响起,念着手边一本摊开的诗集,目光落在脚下颤抖的一团,“下一句是‘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你——对这一句......怎么看?”

    那目光如有实质,刺得章鸠背脊生寒。他身体伏得更低,几乎要蜷缩起来,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磕磕绊绊:“回、回殿下,左思诗词风骨刚健,如今天子在位,励精图治,海内升平,读来不免有不合时宜的黯郁。臣...臣倒是更心仪《晋书》中——‘天下事广,加吴土初平,凡百草创,当共尽意化之’一句。此言大善!当今盛世,正是君臣同心,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共襄盛举之时!臣蒙受皇恩浩荡,得牧一方,虽才疏学浅,亦当恪尽职守,报效万一于社稷黎庶,此乃臣之本分,喜不自胜!”

    一番话搜尽了五脏六腑的咬文嚼字,章鸠竟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对自己的几分‘急智’的庆幸,早年在京都若有这般‘甜言蜜语’,何至于......

    贺兰暨听章鸠这番情真意切又滴水不漏的陈情给逗乐了——哟,不是说这人木讷还口吃么,看来传言不尽不实。这一番话,既撇清了‘怨望’的嫌疑,又拍足了马屁,更隐晦地表达了‘陛下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的驯服,还不算蠢到没救嘛。

    “哦?恪尽职守!你的职是什么?是流连宴席,品鉴珍玩?还是浑噩度日,尸位素餐?还口口声声回报社稷?!朝廷就是养了太多你们这种蠹役蛀虫,才会国库维艰!看你这家徒四壁的样儿,倒是不贪。不贪是德,无能是罪!食君之禄却不作为,不如找棵树吊死!”

    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直震双耳,带着排山倒海的威压直贯而下!章鸠两股战战,伏在地上抖如筛糠:“殿......殿下息怒!微臣愚钝,不知......不知何处失职,求殿下明示!臣万死不敢推诿!”

    “失职?”贺兰暨声音冷冽如刀,“你身为一州之长,治下峪岭山匪为患,劫掠商旅,为祸一方,你视若无睹!若非那群草寇还算‘懂事’,只劫财货,未伤官身,未曾闹出惊天大案,你项上人头还能安坐至今?哼!官家车马次次平安,商贾百姓却屡遭劫掠,如此精准,府衙之中若无内鬼通风报信,难道那山贼头子是你章刺史的座上宾不成?!”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章鸠心上,

    “而你,章鸠,外有山贼你不理,内有奸细你不除,只顾着饮酒作乐,粉饰太平,只求自己安稳,做个‘太平官’!你,可还记得自己曾是建成二十二年的榜眼?当初那篇《治安策》,针砭时弊、气势磅礴,可见风骨!如今你正值壮年,却在梅建这方寸之地,养起老来了?!”

    “殿下......竟也看过我的文章?”章鸠怔怔,这些尘封已久的、他以为早已被京都遗忘的荣耀,竟被还有人记得!

    贺兰暨回忆到,当初陆引章在著作局中做校书郎,便收集了历年榜上有名的进士文章,坦言说其他都不如他,唯有这篇《治安策》待时事稳准,一气呵成,字有风骨,颇为赞赏。结果一位成为位高权重的宰相,一位匍匐在自己面前。

    “益州章氏,你祖上也是出过两三位的名士的,如今虽是落魄了,可若是让章又安知道自己的名士风骨被后代跌到如此地步,还不如死在当年的剑南之役上,绝了你们这些后代,以免堕了他的名声!”

    当年,章又安在剑南之役,以少敌多,血战五日,宁死不退,英雄气概,名动天下,一门风骨,彪炳史册!

    章鸠听闻贺兰暨提起祖上荣光,如遭重锤,浑身剧震,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瘫软在地,涕泗横流。

    他想起了初入京都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了《治安策》写成时的豪情万丈,欲展一腔抱负,成功入仕。只因生得矮丑,说话有益州乡音,一着急,说话就跟唱歌一样;兼之秉性刚直不懂转圜,在京都遭受的无数冷眼、排挤与嘲笑。本认为自己是豁达之人,可多次之下难免郁郁,渐渐不喜与人往来,也不敢开口,终致被排挤出京,辗转多地,最终被‘发配’到这梅建下州,他便索性‘自暴自弃’起来,以‘豁达隐逸’自欺欺人。祖辈的荣光与自己的苟且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他羞愤欲绝,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殿......殿下......”章鸠痛哭失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臣有罪!臣愧对皇恩,愧对祖宗!殿下今日一席话,如醍醐灌顶,骂醒了臣这个浑噩度日的梦中人!臣羞愧欲死!无地自容!”

    “待会儿再死。眼下峪岭匪患,我已遣人深入其巢穴为内应。你身为刺史,当即刻整肃府衙,调集可用之兵,筹措粮饷,与本宫内应外合,共除此患。之后你愿死愿活,请随意。”

    章鸠连忙擦去眼泪,心念电转,“不瞒殿下,也非是臣刻意推诿。此前确有商队报案,我也曾派人进山寻找过。一是峪岭绵延数里,山峦相叠,贼寇狡猾,想来已在峪岭经营许久,极难觅其踪迹;二是......且剿匪所需军资,朝廷初时拨过一次,便再无下文。梅建乃下州,库银本就捉襟见肘,府兵兵器老旧,操练懈怠,战力堪忧。后来几次,只能招募些乡勇百姓相助,他们未经战阵,经验不足,若贸然深入,恐......恐反遭贼寇毒手,实是有心无力啊!”他说的都是实情,但也确实是他这些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态下消极应对的结果。

    贺兰暨眼皮微抬。侍立一旁的轻鸿心领神会,捧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走到章鸠面前。袋口微敞,里面金锭的光芒刺得章鸠眼睛一花。

    “若有不够,派人递信给曲坚。”贺兰暨的声音平淡无波。

    章鸠心中狂喜,双手颤抖着就要去接。然而,轻鸿捧着金袋的手却在他指尖即将触及时微微一顿。这位面容温婉的女官,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近乎温柔的微笑,声音也轻柔似水,说出的话却让章鸠心中一颤:

    “章刺史,”轻鸿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公主府的金子......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您,可要仔细掂量着啊。”

    章鸠伸出去的手猛一抖,随即深深俯首,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地上:“臣章鸠!谢殿下点拨之恩,臣愿肝脑涂地,万死以报殿下恩德!”

    贺兰暨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示意他起身。“起来说话。当务之急,是揪出府衙内鬼,确保行动机密。你心中,可有可疑人选?”

    ......

    几人又密议了诸多细节,贺兰暨起身离去,侍卫们动作利落地撤走了香炉、地衣等器物,唯有那两扇华贵精美的点翠松竹图紫檀插屏,依旧静静地立在书房隔断处,流光溢彩,告诉章鸠方才经过的不是梦。

    章鸠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那迫人的威压彻底消失在门外,才浑身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上。他就那样呆坐着,仿佛灵魂出窍,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缓缓地、颤抖地扶着旁边的椅子站起来。他踉跄着走到那扇屏风前,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上面栩栩如生的翠竹,眼神复杂难辨。

    呵!自己自诩为左思,可哪及左思之风采;学陶公的隐士豁达,却只学了个贪图安逸、逃避责任的皮囊。那份被强行压抑了多年的、对功业的渴望,对证明自己的执念,从未真正熄灭,只是被深埋心底,连枕边人都未曾察觉。求了小半辈子的伯乐与机遇,竟然是她!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刺史夫人一直惴惴不安地守在门外,此刻见侍卫撤走,才敢轻步进来。见自家夫君失魂落魄地对着那扇华贵得刺眼的屏风,脸上又是泪痕又是古怪的笑容,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夫君,可是出什么大事儿了?那群人到底是谁?”

    章鸠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夫人冰凉的手背,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锐利和严肃:“夫人莫怕,无事。嘘——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你我从未见过今日这些人!府中所有下人,你要亲自严加管束,若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出去,家法严惩不贷!从今往后,府中大小事务,绝不许在外泄露分毫!”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刺史夫人从未见过丈夫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心中虽惊疑不定,却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郑重应下:“夫君,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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