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透过薄薄尘埃,洒在朱红色的宫门上,更显皇城的瑰丽残酷。
萧贵妃斜倚在沉香木美人靠上,杏眼微挑,慵懒地接过宫人奉上的茶。
“娘娘,我们这样与公主交恶,恐怕不妥。”贴身侍女忧心忡忡地说道,想起老爷夫人的嘱咐,要时常劝小姐三思而后行。
“怕什么?”萧贵妃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前些日子她公然退了皇太后送来的人,一点情面都不留,如今满皇宫谁不知道?陛下自然是偏着我的,我们萧家也比她卫家强上百倍。一个和离的寡妇,有什么好怕的。”她语气中透着几分得意,那些关于贺兰暨的传闻,她总觉得夸大其词。再说今时不同往日,正好借此试探试探。
殿内的宫人们将头埋得更低,如同鹌鹑般瑟缩着,只当没听见这些要命的话。
另一个贴身侍女笑着讨好道:“娘娘说得是。只是可惜了那水头极好的碧玉手镯,娘娘让奴婢在御花园假山后等着,轻鸿经过时,奴婢转身出去撞个正着,连盘带镯摔得粉碎。要奴婢说,娘娘只罚她跪两个时辰,已经是便宜她了!”
这话说得萧贵妃心中舒坦,看着木盘里那断成几节的碧玉手镯,捏起其中一截,手上戴着的金钏玉镯随着她的动作而撞出清泠声响。
轻嗤一声,不过是一个小小丫鬟,在她眼中便如这碎玉般低贱。她随手将碎玉掷在地上,神色倨傲。
贺兰暨赶到时,轻鸿正跪在鹅卵石路上,肩头微微发抖,膝下已经渗出血色。
“殿下……”轻鸿见到公主,身子一颤,几乎要倒下去。
“蠢货!”贺兰暨低声骂了一句,伸手将人拉起。轻鸿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整个人软软地靠在她身上。
“她叫你跪你就跪?!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就不知道找人给我报个信?”贺兰暨又气又心疼,把人往轿辇上抱。
“殿下不可,轿辇不是女婢身份能坐的。”轻鸿挣扎着就要下去。
“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不是女婢,你是女官,官家身份,何必自轻?”
轻鸿其实并不觉得委屈,但见公主紧蹙眉头盯着自己膝上的淤青,生怕她为自己动怒,低声劝道:“殿下心疼我,我知道。但请您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缘故与萧相起冲突。朝中四相,已经得罪了钟相,不能再得罪另一位了,奴婢这是小伤......”
“别说了,先去城南找廖老治伤。”
把轻鸿送到城南廖老住所,廖老让她在那儿敷一晚上药。安置妥当后,贺兰暨这才起身回府。
临走前轻鸿还在反复劝她不要动怒,回程路上,她越想越觉得憋屈得慌,抬手掀起窗帘,靠在窗边透气。晚风拂面,却吹不散心中的郁结躁意。
忽然,前方一人一马吸引了她的目光。
“豆蔻!”
“咴咴~”马儿听见熟悉的声音,兴奋地嘶鸣一声,捕捉到朝它招手的女子,欢快地奔来。
贺兰暨让侍卫停下马车,故意将车帘掀得更高了些,露出自己明艳精致的面容。待那马上青衣男子走近,她故意清了清嗓音:“这位公子好生面熟,想必是你我有缘,可愿同乘一车,共赏无边风月?”
“夜间有美相邀,不是鬼便是妖,小生可消受不起。”裴知意端坐马上,下巴微扬,语气冷淡,一副矜贵自持的模样。可配上他那秾丽容貌,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欲拒还迎’。
“公子莫不是嫌弃本小姐的姿色不够?”贺兰暨故作一脸委屈,假意抽泣。
“非也非也,”裴知意眼底浮起笑意,“实在是小生心有所属。她的性子霸道,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将你我抽筋剥皮,永堕阿鼻地狱。”
“我有这么凶么?!”
“不是凶也,是喜爱我得紧。”裴知意轻笑一声,终于绷不住表情,“既然小姐如此盛情,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足尖轻点,身形飘逸地落入马车,还未站稳,就被一只纤纤玉手扯住腰带,双双倒在了蜀锦软垫上。
帷幔落下,马车重新启动,青铃细响,小小的空间里只有车顶上挂着的夜明珠灯笼发出莹莹微光,轻轻摇晃着,在忽明忽暗的光晕里,热气渐升。
“宵禁鼓已响第一声,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街上?”贺兰暨指尖轻轻描摹他的眉眼,刮过挺拔的鼻梁。
“临近秋收,得去万年县巡察田产、查验堤坝、督办农具,琐事繁杂,忙到此刻才回。”
“可真是辛苦,我好心疼。”贺兰暨将脸埋在他肩头,手臂环住他柔韧的腰身,身上雪中春信的清冷香气混杂着青草的清新气息,意外地好闻。
“怎么一见我就往身上贴。”一身尘土,自己都嫌弃,把她拉远些,以免损了在她心里的形象。
他刚拉开一点距离,又被她重新缠了上来,他往旁边躲了躲,又听她不满地嗔了一声,非要抱着他不撒手。
裴知意无奈一笑,他也舍不得,便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一整日的疲惫竟在这温香软玉中消散殆尽,只剩暖意静静流淌。
“你呢,怎么往城南去了?”
这话又勾起了她的火气。贺兰暨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与他听,越说越气,忍不住拍了下坐垫:“这是什么意思,是皇兄让我不要太得意?还是皇太后?”她跟萧家素无往来,那个贵妃萧氏长什么摸样都没印象,若不是有人授意,怎么一进宫就跟自己对上?
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活像只炸毛的猫儿,裴知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哪能人人都想害你?定是你平日亏心事做多了,风吹草动都当鬼上门。”
贺兰暨恼得要去掐他腰间的软肉,却被他笑着捉住双手,拢在掌心。
裴知意沉思片刻,觉得应该不是圣上手笔。以他对圣上有限的了解,那位不屑这等小伎俩。从他对贺兰暨这个皇妹的态度便可见一斑:往往先纵其张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萧家如今已是繁花着锦,又出了位贵妃,只怕好戏还在后头……若不是圣上,那……
“皇太后与你关系如何?”
“一般吧,谈不上好坏。她当年还是贞妃时,倒是常来探望母后,二人似乎交情不错。”贺兰暨语气淡然,其实说“一般”都算客气了。小时候的脾气比现在还傲,眼睛长在头顶上,父皇的那些嫔妃、其他的公主皇子,没一个她是看得上。
裴知意无奈摇头,还真是...这性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但凡收敛些脾气,也不至于过得这么艰难。可若是真收敛了,她也不是这个肆意随心、天底下独一人的永嘉了。
“应该也不是皇太后,听闻她除了宫中不公之事,从不干涉其他。”
“不行,我要是真这么忍了,岂不是人人都可欺到我头上!那可真别活了!”萧氏靠得不就是身后的兰陵萧氏,若是能想办法让他们吃个亏……
裴知意看着她鼓着脸,半咬着唇瓣,手指绞着披帛,理直气壮憋着坏,鬓边步两支珍珠钗在灯下流转着粼粼波光,活像狐狸成精了,可爱得很。
“萧氏多出文人,自诩文人风骨,最爱名声。萧相这人极爱面子,最讲究排场,他儿子也是作风浮夸。”
一语点醒,贺兰暨一下子就有了主意,抱起裴知意的脸就亲了一口,“阿意,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裴知意耳尖发烫,仍是招架不住她这般直白热烈的亲昵。
街上,两辆马车即将交汇。
“相爷,前面好像是永嘉公主的马车。”驾车小厮低声说到。
车内,身着紫色官袍的陆引章眼眸微颤,却并未睁开,心神却不自觉地飘远:她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
小厮问到:“可是要停下问安?”
就在陆引章犹豫时分,马车已经擦肩而过,缓缓驶远。
銮铃声近在耳边,清晰得好似就在身侧。他欲开口说些什么,那铃声却已渐行渐远。静默片刻,他只淡淡道:“走吧。”
“殿下,公主府到了。”侍卫在外回报。
马车内,两人身影分开,细细又急促着喘息,唇色潋滟。
“你到了,我也该回府了。”裴知意说着分离,喉结轻轻滚动,眼波流转却不舍得盯着她,手臂把人抱着贴紧。繁复的金丝裙摆层层叠叠压在他青色官袍上,长长的披帛不知什么时候把两人紧紧缠绕成一团。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甘心呐。”
“嗯?”
“啊,是不放心呐。”贺兰暨笑着改口,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勾,“不如......”
“只要你不在,我都挺安全的。”裴知意轻笑,用剑尖挑开车帘一线。夜风涌入,吹散了一室旖旎。
他仔细为她理好鬓发衣襟,这才牵着她下车。翻身上马时,他刻意不去看她,生怕多看一眼,便会沉溺在那双眼中再也舍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