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楹一时间没理解他这句话想要表达什么。
谁能担得皇后之位?
这种事岂是她能置喙的?
她敛了眸子,低低道:“奴婢不知。”
立后一事是家事,更是国事。事关重大,且本朝历来都没有废后的例子,能坐上皇后之位的女子大多出身显贵,若非世家,也是名门大族。
开国帝后情谊深厚,曾立下规训,让国朝的官员都不得宠妾灭妻,因而各家嫡妻的位置都格外稳固,很少有所波动。
即便正妻膝下没有嫡子,地位也不会动摇半分。
温慈太后便是一例,她膝下的儿女均为长成,当时先帝也有偏宠的嫔妃,但谁都不敢在温慈太后面前寻事挑衅,甚至都想博得温慈太后的欢心,让自己的儿女得到她的青睐。
尤其是膝下有皇子的那几位,都盼着自己的儿子能被温慈太后选中,继而成为嫡子,继承皇位。
可惜,温慈太后没有选中任何一位皇子,而被她抚养的扶潇,也理所应当地成了最受宠的公主。
扶晓已经让谢良磬回宫,想来心中对于皇后的人选早有决定,那人或许不是阿楹想象中的皇后,也许还不是阿楹认识的女子……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
所以,她又道:“奴婢相信陛下的眼光。”
扶晓瞧着她低眉的模样,抿着唇扯动了下嘴角,“那你呢?”
“你想出宫还是留在宫里?”
他刻意没有将“嫁人”二字说出口,心里却明白,阿楹若是出宫,定是会选择嫁人。可,他还是想亲口听阿楹说出自己的意愿。
扶晓的眉眼低垂,视线定在女子的前额。
不论阿楹的选择是什么,他都能接受……但他还是忍不住期待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他看着女子抬起脸,目光与他对视。
霎时间,手心被汗意濡湿,心如擂鼓。
其他的声音仿佛都被拉远了,扶晓甚至都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但女子的声音却像是迈着一种不可置疑的脚步,沉稳有力、坚定不移、确确实实地传来。
她说:“奴婢想留在陛下身边。”
眸似秋水,波光潋滟,似乎也含了某种情意。
扶晓一时不敢接话,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女子不知是不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又平静地重复一遍:“陛下,奴婢想留在宫里。”
阿楹从椅子上站起来,折身朝他郑重地一拜。
她攥着裙角的手指有些发白,声音也变得晦涩艰难:“还请陛下成全。”
她仿佛意识到扶晓问她对于皇后之位的看法了,他是担心她的存在会引起未来皇后的猜忌和不喜。
毕竟谁都知道,她跟在扶晓身边伺候了十三年,又与扶晓年纪相仿,难保不会让人疑心她对扶晓有别的心思。
扶晓不想让她夹在他与皇后之间,又对她有着患难之情,所以让她来决定留下还是出宫。
他已经开始为皇后筹谋了。
看来,他是挺满意那位女子的。只是不知,他是对哪家的姑娘动了心思,连她都没有察觉到。
阿楹没有退路,她只能留在宫里,也希望扶晓能看在往日情分的面子上,应允她的存在。即便日后,她会被调出御前,那也是无妨的。她可以学着谢良磬,在宫里做女官。
六局的女官职位不算低,以后出了宫也是香饽饽,不愁没日子过……
扶晓不知这短短的时间她想了这么多,他俯身去扶起女子,手指微颤,声音却带了几分笑意:“阿楹当真愿意留下?”
她不出宫,那便意味着不想嫁给江明朝。也就是说,她对江明朝并非有着不同寻常的情意。
也是,比起江明朝,他陪伴她的时间明显要久的多。江明朝凭什么后来者居上?
阿楹一抬眸,就对上了扶晓带笑的眼瞳,她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了,但一时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好顺着点头:“是,奴婢想留在宫里,陛下放心,奴婢会尽快学习女官的守则,往后去六局——”
扶晓一听,罕见地打断她的话:“去六局做什么?留在勤政殿不好吗?”
他皱着眉,一脸不解:“六局的事繁杂,你未曾学过珠算之术,先前是我考虑不周……等谢良磬回来,你就将一应事务交给她。”
阿楹有点错愕,也有点哑然。
扶晓的反应,与她所想截然不同。
是她想岔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摩挲自己的手指,低头时却猛然一怔。
扶晓还握着她的小臂。
修长如竹节的手指握着轻纱,似乎带着几分缠绵的意味。
扶晓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忙松开手指,负手于后。
殿内静了片刻,扶晓面色稍有些不自然,声音却不疾不徐:“倒也并非让你一直待在勤政殿,你若对女官的职责感兴趣,等谢良磬回来,你便将她叫来询问一二。”
阿楹觉得他说得实在云淡风轻了些,谢良磬是宫令女官,地位比她高,她怎么好将人叫来询问?怎么样也是她去向谢良磬讨教。
不过她也只当扶晓习惯性这般说话,并未指出这一点。
“是,多谢陛下。”
……
眼见阿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扶晓才堪堪收回视线。
章禄装聋作哑地站在他身后。
“赏花宴之后,那几家可都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盯着的人回禀,旁的几家都不曾有什么摩擦,但近来姚家和殷家两家的下人却在牙行却生了争执,最后这事儿还闹到了大长公主面前。”
扶晓神色不改,吐出的话却极为冷漠:“以太后的名义,召姚家大小姐明日进宫。”
“是,奴才遵旨。”
章禄了然。
赏花宴上,太后对姚家姑娘和平慧郡主的态度最为亲切,对其他家的姑娘来说,这显然是一种暗示,既如此,她们之间也不存在竞争了。那对姚家和殷家来说,这皇后之位都势在必得,自然要拼尽全力将对方拉下去,保住自家姑娘。
姚家难敌殷家和康成大长公主之力,所以,陛下是在故意抬举姚家,让殷家和大长公主以为,太后选中的人是姚家姑娘。
那大长公主必然会不甘心。这样一来,最后就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而这,才是陛下的目的。
因为,这两家的姑娘,谁都不是陛下心中的皇后。
***
蕊青变成浣衣坊宫女的事在宫中引起了诸多议论。
永宁宫的人亲眼目睹蕊青的屋子被尚仪局的人眼都不眨一下地清理干净,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霜玉被离香搀扶着看完了这一幕,心有余悸:“蕊青出去做了什么?”
陛下怎么会好端端地直接将人贬入浣衣坊?
她们已经可以出入永宁宫,蕊青离开时,霜玉也瞧见了,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蕊青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疑问在尚仪局的人临走前得到了答案。
为首的女官一身正蓝色的官衣,面容肃穆,视线冷冷扫过院子里的人,方淡淡道:“陛下口谕,蕊青御前失仪,出言不逊,即日起贬为浣衣坊宫女。”
“陛下宽厚,望尔等以此为戒,切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说罢,她似乎往霜玉这边看了一眼,而后拂袖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离去。
警告的意味尤其明显,没人听不出她的意思。
离香顿时忿忿不平:“周尚仪真是好大的威风!”
霜玉眸色一暗,“你也说了她是尚仪。”
“如今永宁宫里我与袁氏算不上主子,说是宫女也不算是宫女,周尚仪这般态度,又有什么可意外的?”
离香哑了一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不远处站着的那人,“袁氏是罪臣之后,姑娘与她比什么?”
霜玉摇头:“我们都一样是先帝赐给陛下的侍妾。如今陛下能让蕊青去浣衣坊,难道还会让我们安然待在永宁宫吗?”
宫里大抵要有真的主子和娘娘了,陛下这是打算提前处理了她们。
“奴婢不明白,姑娘又有何错?”离香心里一酸,被她抱不平。
陛下与先帝不和睦,却要迁怒于先帝赐下的女子,好生没道理!
“姑娘,咱们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霜玉皱眉咬唇,苍白的唇色很快被她咬得恢复了些许血色。
离香急了:“姑娘!难道您想我们一直这般待在永宁宫吗?往后陛下立了皇后,册了新妃,您又该如何自处啊?”
“您真想落得和蕊青一般的下场吗?”
霜玉眼眸一颤,她当然不想的,当初柳氏胁迫她去勾引六皇子时,她别无选择,她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陛下为何就容不下她呢?阿楹也是一样,但凡给她一丝信任,又怎会对她的解释毫不理睬?
他们何曾考虑过她的处境和感受?
她的眼睑微微下压,眼睫投下的一片阴影使得面容添了几分冷意。
或许,离香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她该想法子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二人的交谈声不大,不远处站着的袁瑛并未听见,但她看着二人的神情和动作,眼底处却极快地掠过一丝深意。
帝王对于蕊青的处置不仅让永宁宫的人人心浮动起来,也惊动了太后和太妃们。
颐华宫
太后将眉头皱紧,“她们到底是先帝赐的人,皇帝不给她们位分也就罢了,怎么还将人送去浣衣坊了呢?”
浣衣坊里的宫人是满宫中地位最低的,里面的人大多都是犯了错处而被贬的宫人,或是罪臣之后,也有一少部分是刚入宫、年纪较小的宫女。
总而言之,进了里面,就很难有出头之日。
太后身边的嬷嬷却笑:“奴婢想,陛下当是在清理后宫吧。”
见太后露出疑惑的神色,嬷嬷轻声道:“方才御前传来消息,说陛下想让太后将姚家姑娘召进来,同她说说话。”
太后眉头一舒,顿时也笑起来:“皇帝这是看上了姚家的姑娘?哀家也觉得姚家姑娘端正娴雅,是个稳重之人。好好好,你去告诉皇帝,哀家明白他的意思了,让他放心,姚家姑娘这边,有哀家替他着眼。”
嬷嬷“欸”了声,福身退了下去。
从颐华宫出来,她一路来到勤政殿外,守在殿前的小太监见了她,还未说什么,便见她从袖中掏出了一块令牌,“奴婢奉太后之令,前来求见陛下。”
小太监当即扬起笑脸,“奴才这就为嬷嬷通传。”
不多时,小太监便从殿内出来,躬身请她入殿。
嬷嬷目不斜视地进入正殿,规规矩矩地向帝王请安。
“平身。”
帝王的语气温和:“可是有什么事要对朕说?”
嬷嬷低着头,开口禀告起太后的行踪与言行。
“近来张太妃屡次向太后进言,请陛下允许她去安王府上住,太后被她的哭诉得有所松动,倒是庄和太妃将张太妃劝了回去,言道安王还未成家,此举不合规矩。”
“听闻陛下将蕊青送去了浣衣坊,太后有所不满,对于姚家姑娘,太后却是极为喜欢的……”
嬷嬷的声音还在继续,章禄却听得有些咋舌。
安王是先帝的幼子,在先帝生前颇得喜爱,连带着他的生母张氏也被越级晋了充仪。
安王作为夺嫡后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张太妃这般急着出宫,打得是什么算盘可想而知。
还有太后,竟真的觉得陛下立一个世家贵女为后是件好事。
她难道忘了当初陛下和她所受的那些苦,大都来自这些贵女们吗?
真是糊涂啊!
扶晓静静听完,反应却平平,好似嬷嬷说得不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少顷,他面无表情地道:“太后既喜欢姚家姑娘,这段时日就常让姚家姑娘进宫侍奉太后左右吧。”
作为一个“孝子”,他怎么能不顾自己生母的意愿呢?
但愿,姚氏不要令他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