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琰那低矮的屋檐瓦砾外,有一小团扒着窗户的小影子。
这群小影子,低伏着身体,趴着那黄泥墙壁边移动、边偷听,跟着屋里说话的人打转。
屋内,白琰拿着同事递过来的一张习文,边走边看。他靠在窗户边看了一半,走到门边时才看完剩下的另一半。
而屋子外的缈映雪和牛砾,则屏息凝神地跟着他的脚步,耳朵一会儿贴到窗户下,一会儿贴到红门外。
彼时正是清晨,天气还不算太热。昨日夜里下过一场雨,屋子外沿那些低矮的灌木都湿漉漉的,带着清晨的水汽。
缈映雪和牛砾,就像是雨后森林里的昆虫,在这些潮湿的灌木中间,提着被水汽沾湿的衣角,静悄悄地随着屋内的白琰移动。
屋内的同事见白琰已经瞧了不少了,便问道:“这些习文,依你来看,如何?”
屋子外的缈映雪和牛砾,都紧张地贴紧了墙壁,等待他的回答。
白琰目光飘远,又从窗外走到了门边,他看着屋外那一串移动的影子,直接问道:“是哪位学子做的?该把他请过来,我亲自说。”
还好他们早有准备!在同事的身边,还站在一位学子。这学子是他们雇来的同窗,他直接道:“是我作的。夫子觉得如何?还有何可改进之处?”
白琰瞧了他一眼,把桌边的一堆习文都一张张拿起,问:“这些都是你作的?”
“都是我作的。”
随后,白琰冷哼一声道:“那我便直说了。这些文章做得狗屁不通。这样的水平,是怎么能进国子监的?”
他将那堆习文狠狠摔在地上,又踩了踩。
“陈词烂调,毫无新意!简直浪费了纸张!这位同学,你到底是如何进国子监的?”
“白琰,你有些过分了。”那同事平日里与白琰交际不算深,他也没想到白琰会如此。
就算不是自己的东西,被人当头劈脸这么一顿骂下来,屋内那学子也通红了脸,大气都喘不顺。
但白琰并没有就此罢休,他继续道:“怎么?敢写这样烂的文章,但不敢认吗?”
从白琰说话开始,牛砾一听不对劲,就赶紧两只手捂住了缈映雪的耳朵。可惜青禾家里有事,今天不能来。要是他在就好了,能帮着捂得紧一点。因为他还是没拦住。
白琰这明显的指桑骂槐激将法,到底还是炸出了她。
朱红的大门被推开,缈映雪几步上前,一点点捡起地上被他踩了几脚的习文,然后一张张重新铺平整理好,而后抱着那堆习文,跑出了白琰的这件屋子。
白琰早知道她在门外,说的这一切也是为了炸她出来。本来刚刚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的时候,就已经狠下了心,想好待会炸她出来后,要用最狠最绝情的话,让她死心。她是仇人的女儿,他根本就不可能帮她。
但缈映雪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被他踩烂在地的那堆习文。
那一刻,他满腔的话似乎都堵住了,堵得死死的。直到她抱着那堆东西离开的时候,他想过的满篇满腹狠厉之言,竟然一个字也开不了口。
从缈映雪跑出去开始,牛砾就在她身后追。但她也并不打算走多远,走到一块可以坐的圆滑石头,她便停下了。
然后把那堆习文一张张摆出来,铺平。举起衣袖开始擦那些被白琰踩上的脏迹。
滴答滴答,一两滴水落在那堆铺平的习文上,将纸面上的墨字晕染出模糊的黑色晕环。
这滴答而落的水珠,半是因为衣袖沾了灌木的清晨露水,举着衣袖擦拭时,那水便悄悄出来了。
另一半是因为......
牛砾实在瞧得心痛极了,他把身上的钱袋全掏出来,连他爹爹的金库钥匙都拿出来了,赌着狠道:“他白琰算得什么?科举里及第的人多了去了。就非要他才能瞧了?”
这么关键的时候,偏偏青禾不在!牛砾哪里是会哄人的!虽然家里确实有个妹妹,但那妹妹可是大魔王,只有她欺负人的份,哪里有要他哄的。
缈映雪还在那袖子擦那些污迹,牛砾一把拦了,哪里是擦得干净的。
他涨红了脸吼道:“大不了我找人拿着每年的皇榜,把玉京中过榜的状元全都一家家敲了门,把全玉京所有的私塾先生都给你找过来,行不行?”
......
被牛砾念了万次的青禾,确实是家里有事要忙,去不了。
他家是甜水巷正楼门檐下三号。
甜水巷是个很特别的地方,玉京有句话叫,“四更进了甜水巷,五更身在阎王庙。”这里是玉京最大的黑市,到了晚上专做为法理所不容的买卖。
比如李二狗家,表面上是开当铺的,实则推了后头的纱门,从后门进去,会发现他们做的是花钱买命的勾当。
比如青禾家,表面上看是卖青豆的。在这盛夏季节,青葱的一排排豆角摆满了他们的家前院落。
但实际,若是晚上来这儿瞧。那一排排青豆下,净是闪闪发光的武器。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定制武器。
他们家今日如此忙,是因为最近接了笔大单。这单要定制的武器有些特别,要大批量定做出一种蹼掌鞋,形状像鸭蹼一般,要能方便水下潜行的。
因为催得急、单量又大,青禾也被家里人留着帮忙。
“要这么多潜水的鞋,这是要做什么啊?”年迈的奶奶一边顶针纳鞋底,一边闲谈地问。
“不知道呢,也许是哪里的渔夫吧。不过说起来,来下单的那个小伙子,瞧着不像我们玉京人啊。”
青禾心里记挂着国子监的事,本是无心搭话的,但又被娘亲提到名字叫了下。
“青仔,你看这些鞋要的尺寸,都是比寻常人还要大上两码的。我滴个乖乖,哪里来的这么多巨人?玉京最近来了这么一伙人吗?”
“玉京最近的门禁不严,闲来往去的人多得是。我们做好这批单就是了。”
“已经做好一批送过去了,对方拿到那些很满意,这是最后一批了。对方确实神神秘秘,但给钱倒是大方。都是甜水巷里的买卖,谁敢问买主具体的呢。”
......
虽然牛砾说是要找前几届科举的上榜者,但其实不太行。白琰是上一届科举,而科举考风也是从上一届开始变化的。如果是再往上找往届,便已经与如今这几年的国子监考风不匹配了。
尽不了人事,那边只能尽天命了!既然求白琰这么难,那求神拜佛似乎都可行一些。
于是牛砾又带着国子监的苦难兄弟们,上山下乡找庙!土庙拜三拜,菩萨像前上三炷香。听说老君山的道士很灵,牛砾都要托人去问问了。结果又听到说,老君山灵的道士都已经在玉京了。
他一听,就问:“你说的人,该不会是季烨之吧?”
季烨之那可是玉京的千金难买一卦,又孤僻少交友。他就算老爹是刑部二品,也关系不够硬啊。
“对啊,上一届科举里,有一人就是被他算出连中三元了。结果嘿,那人真的连中三元了!”
“被他算出连中三元的人,该不会是白琰吧?”
“好像就是叫这名呢!”
兜来兜去,又叫他兜回了白琰身上。等他带着兄弟们唉声叹气,打道要回国子监的时候,倒是在国子监附近的面馆里,听说了一件怪事。
听说国子监有一处未修缮的院落,这几日里很是奇怪。傍晚总能听到些动静。有好些学子就跑去瞧,一瞧又没见有人。只能瞧见一个大池塘,池塘里咕嘟咕嘟直往上冒泡。
有人说是闹鬼呢,再也不敢去了。也有人说这是河神显灵呢,以后每天都要来给河神上上贡,这哪里是普通的池塘,这简直就是许愿池!
这样闹了几日,便偷偷有越来越的学子,来往这河里投些铜钱。因为科举临近,都是来求保佑那时能出个好成绩的。
一听能保佑成绩,牛砾饭吃到一半就要走,筷子还抓着手里呢。被周围人提醒,才连忙丢了,然后他两腿健步如飞,朝国子监的学堂里狂奔了。
将缈映雪从温课的学堂里抓出来,然后赶在傍晚时分,带她来到了那个池塘。
牛砾觉得今天的自己真累。后来想了想,一定是因为青禾这一天都不在。怎么照顾雪兄的责任,竟是落到他头上了!他就像那独自带孩子的单身父亲,一天下来给累得够呛。
“那白琰就是个普通人,与其求他,还不如来求河神保佑!”牛砾一边说,一边给了缈映雪三枚铜钱。
“来来来,让河神保佑你!也许效果不会比那个白琰差。”
牛砾没想到的是,白琰也听到了这些话。
自从早上拒绝缈映雪后,白琰今日本来是打算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干的。但想要在国子监大考里取得好名次的人,看来不止缈映雪一个。他被人用八抬大轿请回了国子监,这人是内阁首辅的公子,历来在国子监的成绩都很高。
这位首辅的公子,约了他在国子监的僻静处交流习文。因为他给的钱实在太可观,又派了八抬大轿来拉人,白琰很难找到拒绝的理由。
等到了这国子监的僻静处,他心里一直压着的后悔,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因为他刚跟这位首辅公子互相恭维完,刚一落座,就听到隔了一堵矮墙的不远处,那一句:
“那白琰就是个普通人,与其求他,还不如来求河神保佑!”
然后听到那边滴答滴答,给河神投了三枚铜钱。
而他白琰,正拿着首辅公子给的人情钱,是一箱金灿灿的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