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回来的时候,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他身上早已换了身衣服,但还是跑得气喘吁吁,像是刚从老虎山里爬出来似的。
可他到了以后,才发现情况与他们预计的不同。缈映雪还是在独自温书,而他们花了大力气绑来的白琰,似乎没有一点用。
问了才知道。白琰人是绑来的,但绑来也不等于他会教。毕竟要让他教,他总得开口说些东西。但白琰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会理他们一下,也自然不会开口说一个字。
说来好笑,他们跟白琰作对这么久了。这次把人绑来总算是成功一次,没想到这人直接不开口,又功亏一篑了。
眼看着日暮西山下,天色都渐晚了。白琰难得开了一次口。他特意说了时间很晚了,该各回各家了。
牛砾却道:“回什么家?我和青禾都安排好了,雪兄今晚就在这儿温书。”
还没等缈映雪回答,倒是白琰抢先说了:“不行,不合适!她必须回家,不能跟你们在这过夜!”
牛砾这种最讲兄弟义气的人,恨不得把他们两位留下来常住,一听这话立马反驳道:“怎么不合适了?都是兄弟!这里又没有女人,兄弟一起过个夜怎么了?”
白琰没有理他,只是看着缈映雪。他看她的目光,带着沉重的提醒和预警。像是给所有要犯错的小孩的一道选择题,一道正确答案只有一项的选择题。
如果只是温书的话,缈映雪是想留下来的。
但是她不能留。哪怕白琰不用这种“你想好了”的死亡凝视审视着她,她也知道她不能留。
没有任何其他的原因,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理由。只是很单纯的男女有别。因为只有她一个女子,她不能拿这其中任何一人的人品,来赌三男一女过夜的危险程度。
牛砾再三挽留,一再强调他真的安排好了,在这住一晚真的没问题。但缈映雪还是收拾好了书袋,整理了些许遗憾的心情,离开了那间书房。
离开那里后,她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想的是等会回长乐殿熬夜苦读,也是一样的。无非就是,只有她一个人而已。这没有什么多大的区别,其实有没有人陪着,差别也没那么大,对吗?
等哐当一下撞在墙上,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有些失魂落魄,走路都不专心了。
而那堵墙,也突然动了一下。原来不是堵墙,而是穿着一身土黄色衣裙的牛芜。
牛芜似乎是瞧见她浑浑噩噩走过来,故意站在这儿的。牛芜开口想了一会,似乎确实不知道缈映雪的名姓,但她有别的方法称呼她:
“祝英台,你要去哪儿?你刚刚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混进国子监?国子监的那群儒生里大部分都是歪瓜裂枣。相貌还不错的数一数二的人物,也就屈指可数。”
牛芜似乎这次一定要问明白,当着她的面开始数了起来:“一个白琰,但是三十二岁还是太老了。一个顾昂,不近女色,很可能那里有问题,或者是断袖。算来算去,也只有我们青禾还算可以了。怎么,他是你在国子监要找的梁山伯吗?”
他们是边走边聊的,两人已经走到了牛家与顾家相对的大门口。牛芜就这样站在顾家的大门前,说顾家唯一的独子,要么是身体有疾、要么是断袖。
顾家的两个看门人,似是想说些什么,但一想到这位小姐的威名,又狠狠闭嘴了。其实他们平时也不管这些闲言碎语,实在是现在有些特殊。顾公子刚准备出门,他人就站在顾家大门的门扉后。顾家的两个看门人,想着以顾昂那不容沙子的品性,被他听到这种话,一定是气不过的,肯定要出来狠狠教训一番这丫头。没想到,顾家的这扇大门却一直禁闭着,里面的顾昂并未打算推开门出来,向来傲慢瞧不起其他人的顾昂,竟然甘愿吃这种哑巴亏。
缈映雪拗不过牛芜,她想了想,顺着牛芜的设问回答了:“我不是来国子监当祝英台的,自然没有梁山伯。”
“不是祝英台,那是什么?”牛芜问这问题时,眼里依然是浓浓的好奇。
缈映雪这时才确认,这位牛家的千金确实是不带任何敌意,只是单纯地觉得她女扮男装进国子监的行为,很新奇。新奇又稀少,就像那些粉墨重彩的戏园子里,才会出现的故事一样。所以她才会用祝英台的形象,不停问她。
“不是祝英台,也许是孟丽君。”
“孟丽君?是哪折戏里的人物,她最后怎么样?是化蝶了,还是跟梁山伯终成眷属了?”
牛芜跟她头靠着头,小声地讨论着戏剧的人物和情节内容。不像她们白日里第一次见面时,牛芜抵着她的那种审讯和压迫感。就像只是单纯的小姐妹聊天,聊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时,头挨着头,叽叽喳喳地聊成一团。
缈映雪嘴角带着浅笑,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以前看了那么多杂书时,可没有这样一个同性又同龄的人,能靠在她旁边,跟她聊这聊那。
“孟丽君是《再生缘》里的角色。她也是女扮男装,不过她最后既没有化蝶、也没有跟梁山伯在一起。”
“不跟梁山伯在一起,其实也可以啊。我更喜欢马文才。那她不跟梁山伯在一起,是跟马文才在一起了吗?”
“也不是跟马文才啦!”缈映雪摇了摇头,而后拉近了牛芜,像是说书先生留下一个非常有反转的悬念般,她接着道:“既没有梁山伯,也没有马文才。但是,有比这些都要好的东西和经历,在等着她。”
“啊?那还能有什么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些更要好吗?”
“当然还有。比如——连中三元,入朝为官。”
缈映雪说这话时,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是在说一件非常让她向往的事情。这可能是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她心底里其实一直在向往这样的故事结局。
顾家的那扇朱门突然被人推开,缈映雪应声而动,下意识地抬头一望,又正好跟打开门的顾昂对上了一次视线。
这是顾昂这二十年里,见她的第三次,也是唯一一次,他直视着她,没有闪躲地叫出了她的名讳。
“连中三元、入朝为官?公主殿下真是好大的志向。”
他就这样当着两家看门人的面、当着牛芜的面,一下戳穿了她藏起来的真实身份。
而顾昂看她的目光,轻蔑里带着他一贯的嘲弄。似乎在他眼里,缈映雪的这身绿色儒服,实在不属于她。她穿着这样一件衣服,更像是要粉墨登场的戏子,而这衣服不过是她的一件戏服。假的,是做不了真的。就像戏子演得再逼真,台上的人物也不是她自己。
“你觉得自己是孟丽君,还是黄崇嘏?无论你是哪一位,只要身份一曝光,最后那为官的春秋大梦也迟早结束。”
顾昂说出这句话,是在威胁她吗?她又不会真的参加科举,只是参加国子监的大考而已。他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份,难道真的要去曝光?
一旁的牛芜,看到顾昂推门出来。先是很愤怒居然被这厮听了墙角,再听到那句公主殿下时,她震惊地无以言表!她老哥的胆子真肥啊,连公主殿下都敢拐出皇宫了!这是抄九族的大罪,还是只会罚她老哥一人啊?
她瞧着缈映雪闷闷唧唧的,看起来就像是会被顾昂狠狠欺负的样子啊。就像她第一次见她时候,也是两下就能压缈映雪在墙上,感觉是个不会还手的可怜公主啊!牛家的家风就是讲义气。她见顾昂这傲慢的碎嘴子装货,敢这么说公主,正要上去甩甩拳头,来个美女救美女呢。
但没等她出手,她眼中那位怯弱躲闪的公主殿下,竟然一步步走到顾昂的跟前,同他对峙。
“你是在威胁我?要曝光我的身份,然后逼我离开国子监吗?”
缈映雪平日里躲闪惯了,但这等关乎她的大事,她从来都有直面的勇气。
下午本已停了的雨,此时又星星点点慢慢飘了起来。缈映雪就站在顾家的檐下,抬着头看着顾昂。
一下两下三下,顾昂在数着自己的呼吸。太近了,实在太近了。哪怕他们只是站在正常的社交距离,但顾昂从未让一个姑娘,能站到他的面前,还是如此面对面的位置。
顾昂从未想过,与这公主还会有再会的时候。也从未想过,再次见她,会是这样的心情。
他以为自己会焦躁、会厌烦、会无措。毕竟眼前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姑娘。是他当面退了婚的娃娃亲,是害得他丢了同进士出身的祸根。
但顾昂看着眼前的这位公主殿下,心里涌起的情绪竟然是满满的倒错。这位本该金枝玉叶、穿金戴玉的小公主,如今穿着一身国子监的绿色儒袍,嘴上还贴着一戳可笑的假胡子。
倒错了性别,倒错了身份,更倒错了态度。
宫里的礼仪娘娘到底怎么教的?她可是公主殿下,是象征了皇家威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该有足够的威望。可她偏偏就那样独自一人,站在他的檐下,明明缈映雪受了他的挑衅,明明她确实生气了,但她就那样抬头看着他,还想着与他讲道理,说出的话也是一口一个“我”。
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能这样跟他说话,平等的、互相尊重的。但她不行,她可是皇宫里最受宠的公主殿下,他们本就上下有级。这可是他当年随口一个“笨”字,便害得他因僭越和不敬,差点折损了毕生功名的公主殿下。她该张扬舞爪、该颐指气使、该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的。
而不是这样咬着嘴唇、沐风淋雨,似有些委屈又似有些害怕地问他。问他是不是,要曝光她的身份,要逼她离开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