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天空飘过几缕云絮，留下风的痕迹。
银杏叶悉窣作响，光影明灭，深深浅浅的阴影晃来晃去，偶有一缕调皮的光穿过叶隙，跳到树下歇憩的人身上，好巧不巧，落在白皙的脸上。
树下的人儿轻轻蹙眉，将手中翻开的书从小腹挪到脸上，眼前再次暗下来。
旁边打扇的婢女也打了个盹儿，手中的团扇呼悠呼悠，呼悠呼悠……
“娘亲——”
“娘亲！”
啪！画眉噔得一下清醒，手忙脚乱地去捡扇子。
岑遥把书从眼前移开，慢吞吞地坐起来，懒懒地打个哈欠，把书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然后单手撑着额头，继续闭上眼，轻啧一声。
困。
四五岁的孩子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岑遥一听这精力十足的声音就知道小姑娘又没歇晌，偷偷跑出去玩了。
“娘亲娘亲！”
跑了一身汗的黄毛丫头冲进岑遥怀里，岑遥听到声音连忙睁眼抵住一身汗涔涔的小月亮，在她蹭过来之前，抽出帕子给她擦汗。
酷暑已过，但热气犹存。小丫头不知道去哪里疯玩，搞得满头大汗，还沾了一身残叶草屑。
“娘亲，我捡到师傅了！”
小月亮仰着脸任由母亲动作，眼睛亮晶晶的。
捡到什么？
岑遥还困顿着，没听明白，把小丫头清理干净，头发重新扎好，手指抵着她的额头，板起脸，“说，不睡觉又跑哪里玩了？”
小丫头没听出母亲的生气，自顾自兴奋地嚷嚷。
“我捡到了一个大侠！我要让他给我当师傅！教我功夫！”
什么乱七八糟的。
岑遥看向跟着女儿的丫鬟半夏。
半夏跟着小主子一路跑过来，也是气喘吁吁，将将平复下来。
见夫人看过来，半夏解释道，“小姐午休时跑去了果园，在果园发现了一名受伤昏迷的陌生男子，身上带了一柄长剑，以为是江湖大侠。紫苏将人暂时安置在了果园的守园房，还叫了两名护卫守着。”
带剑的陌生男子？
岑遥皱起眉，庄园虽偏，却也是京城地界，怎会……
“画眉，再叫几个护卫，去果园看看。”又问半夏，“叫大夫了吗？”
“紫苏姐姐担心是不轨之人，并未叫大夫，听夫人您的吩咐。”
紫苏向来细心谨慎。
“那就先跑一趟草药园把朱大夫叫过去吧。然后直接去找王管事，让他安排护卫们把庄园内外查探一遍，尤其果园附近，动静不必太大。”
“是。”
朱大夫是庄子里的大夫，岑遥接手果园后才招来的。不过比起医术，他更擅长草药种植和药材炮制，平日里都在草药园待着，偶有头疼脑热才会叫他来看看。说是大夫，更像是草药园的副管事。
一个小贼也不必专门请什么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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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岑遥不在意形象地长嗯一声，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虽有天气还有些热，但徐徐的微风不时吹过，也算舒适。这个午觉她休息得很满足。
至于睡前手中的书？——用来催眠和遮阳还不错。已经被某人忘在了脑后。
既然对方受伤昏迷，暂无危险性，岑遥也就不急，牵着小月亮向果园的方向慢慢走，边走边故意问她。
“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大侠，不是坏人呢？”
“他长得好看！”小月亮不假思索地说道。
“……”
“坏人也有长得好看的。”
“嗯……他穿的衣服是浅色的，坏人穿的是黑色的！”
这是什么外貌判断法，岑遥颇为无语地笑了，拽着她的小辫子问。
“从哪里学来的，嗯？娘亲穿一件黑色的衣服也是坏人吗？”
小月亮头疼地啊了一声，“娘亲才不是坏人。”垂头丧气地道，“那天和叶大侠打架的人穿的就是黑色衣服。”
*
侠客叶望舒，是一本京城盛行的江湖武侠小说《追月》的主人公。《追月》盛行至极，潘楼街的梨春苑特意寻了几个武师做指导，将话本中最精彩的情节做了改编，搬上戏台，排了一出精彩的武侠打戏。
改编的《追月》她带着小月亮去看了，没想到平日里对看书兴致缺缺翻不了几页的小月亮一下子入了迷，不仅对台上的人物情节记得清清楚楚，还开始翻她讨厌的文字书，让紫苏半夏念给她听，要听叶大侠的全部故事。
眼下小月亮提到的，就是戏台上的一幕。
行侠仗义的叶望舒一剑刺杀了凌虐女童的恶徒，没想到那恶徒是当地望族的二少爷，家中知晓此事后于杀手楼发出通缉令，次日夜，便有三名黑衣刺客袭来。
*
“那叫夜行衣。”
“什么是夜行衣？”
“就是晚上偷偷出门穿的衣服，黑色不容易教人发现。杀手大多都是晚上行刺暗杀的，所以晚上一定要乖乖睡觉，不许出门乱跑，”岑遥趁机教训小月亮，“听到没有？”
也不知她这野性子是随了谁，白天不困上蹿下跳就算了，晚上也睡不着净折腾人。得亏她是个夜猫子，还能看住她，真怕某天这丫头晚上也要出去“冒险”。
已经将近大半年没回伯府在郊外庄园逍遥自在的岑遥默默吐槽。
“以后我要当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江湖小贼闻风丧胆的红衣女侠！”
小月亮突然挣开岑遥的手，跑到前面捡起一根掉落的树枝，当作宝剑唰唰唰一顿乱挥。
“嘿！”末了还特意停下来摆了一个自认为潇洒帅气的动作。
岑遥扶额，旁边的半夏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小小姐太可爱了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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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不算快，到达守园房时护卫和朱大夫都已经到了。
简陋的木床上躺了个男子，朱大夫正在给那人处理腰腹处的伤口，药童在一旁打下手。房间里弥漫着血腥气。
岑遥向内扫了一眼就出来了，似乎是个容貌不错的男子。
小月亮听进去了母亲的话，没再大胆地往前凑，但也没出去，跟在药童身边看朱大夫忙碌。
紫苏在岑遥没来之前就已备好了椅子，半夏心中好奇，又顾及着岑遥在这里，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
没坐一会儿，一个去果园查探情况的护卫先来复命。
“禀夫人，我们在果园先行探查了小姐发现此人的地方，在几颗桃树旁都发现了血迹。根据留下的痕迹分辨，那人应当是从一处围墙的豁口翻进来的，我们在外面的墙壁上发现了脚印，墙壁内的果树下也有行走的痕迹，还……找到了两枚新鲜的桃核。”
岑遥气笑了。
私闯民宅不说，竟然还偷吃她的桃子。虽然不值几个铜板，但很让人恼火。
“夫人！师傅处理好了！”
“娘！他绝对是个大侠！”
药童第一时间出来禀告夫人，小月亮也跟着噔噔噔跑出来。
“他可好看了！”小月亮看起来更激动了。
好好好，她倒要看看这个小贼是何模样，蛊惑她的女儿到此地步。
岑遥堵着这口气进门，径直走到床前，要看看他长得到底有多好看。
朱大夫处理好伤口，不仅穿好了男子的衣服，还让药童擦干净了他的脸手。这会儿床上躺着的，确实是个容貌极佳的男子。
脸庞轮廓棱角分明，五官精致，鼻梁高挺，嘴唇瘦削，即使双眼紧闭也能看得出剑眉星目。
被太阳晒过的蜜色皮肤不算光滑，下巴上还有冒出的短短胡茬，脸颊甚至有些干燥起皮，略显粗糙，但却中和了五官的俊美，多了风吹雨打的野性与真实。
加上手中攥着的佩剑以及衣物沾染的血色，眼前整个人散发着锐利的气息，确实能称得上是“大侠”。
只是，怎么越看越熟悉？
肤色再白点，皮肤再细腻些，还有左眼眼尾的一颗小痣……
“夫人，他——”
“啊？”
岑遥被朱大夫的声音吓了个激灵，一下子如梦初醒，茫然地看向出声的朱大夫。
朱大夫也被岑遥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见她扭头看过来继续说道。
“此人腰腹右侧有一处箭伤，断箭方才已经拔出；大腿左侧有一道擦伤，并不严重，除此之外还有些旧伤，皆已敷药。”
说到箭伤时，朱大夫指向桌上的托盘，半截带着倒钩的箭簇赫然在上，血肉虽已清洗，仍带着血色。
岑遥不忍，蹙着眉别过头去。
“老夫医术不精，只是做了简单处理，敷用的也是普通的金疮药。”库房里倒是有更好的药粉，但此人不过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他便没动用。
“若要好得快些，还是得另请高明，或是换更好的药。”
他一个赤脚就不去揽这瓷器活儿了。
岑遥点点头，看向床上躺着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道，“把他的剑取了吧。”
“这……”朱大夫有些犹豫，“这位公子攥得极紧，方才我与木桐合手都没能取下这柄剑。”
“那就把剑身拿走，剑鞘留着。”
朱大夫和药童木桐面面相觑，朱大夫朝木桐挤眼示意他去，木桐犹犹豫豫上前，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从剑鞘中抽出长剑。
剑身与剑鞘摩擦铮鸣，男子竟是下意识将剑鞘握得更紧，木桐被吓得停下来，跪在木床边缘，待其再无反应后才战战兢兢把整柄剑取了出来，呈给岑遥。
岑遥接过大致翻看一眼，递给已然赶来的画眉，“另找一柄剑鞘放着，送我书房去吧。”
送到夫人的书房？画眉心生疑惑，但知趣地并未多嘴，小心地接过剑柄退下。
转身看向朱大夫，岑遥客气道：“天气犹热，接下来换药还要麻烦朱大夫每日跑一趟了。”
“咳。”朱大夫把木桐推到面前，“老夫手艺不精，木桐心细，还是让他来吧。”
天热路远，日日走一趟，他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木桐年轻心细嘴还紧，比他合适。
“可。”岑遥摸了摸木桐的头，“路过厨房端一碗水果酪吃。”
木桐红着脸小声谢过夫人。
出了门，刚刚来复命的护卫还在等着，岑遥吩咐道：“把豁了口的墙补上，刚刚提到的那些痕迹处理干净，果园的墙外也注意一下，别引来了贼人。”
“是。”
护卫连忙退下了。
“不用报官吗，夫人？”半夏不解地问。
“暂时先不用，京城关系错综复杂，万一惹了贵人就不妙了，等他醒了就让他走吧。”
岑遥是这么说的，半夏半知半解地挠挠头，索性不再想了。
“其他人也是，不必向外声张。你去知会王管事一声，让他安排。”
点点头，半夏接过命令就去了。
守园房的人自不必说，刚刚都已听见，眼下便剩了最后一人。
小月亮茫然地看着母亲。
岑遥蹲下身将女儿搂进怀里，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不可以把这个人受伤躲到我们家的事情说出去，听到没有？”
“为什么？”小月亮不解。
“因为大人都是要面子的呀！如果你摔倒哭鼻子了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对不对？”岑遥循循善诱，轻描淡写地揭过了某个“小贼”的罪过。
“我知晓了。”小月亮点点头，继而扭扭捏捏地勾手指，撅着嘴，“我才没有哭鼻子。”
“好，是娘亲记错了。”岑遥拍拍小月亮的脑袋，笑着说，“我们英勇的女侠大人才不会哭鼻子。”
小月亮高兴了，跑进屋子去看大侠，紫苏紧随其后。
不想在这里多呆，岑遥吩咐好一切后又回到了银杏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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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遥整个人摊在竹椅上，放空脑袋，仰头望天。
轻风掠过，吹散了残存的一缕云絮，银杏铃铃作响，浓淡深浅的翠色前，是一望无际的湛蓝。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商风徐起，秋将至。
小月亮的五岁生辰要到了。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