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红豆饼!甜得很嘞——”
“瞧瞧俺家的引子!”
“买荔枝酒送新鲜荔枝!这位公子进来尝尝?”
半炷香后,易骧拎着一坛酒、一包荔枝出了店门。
荔枝酒清新浓郁,风味独特,他虽谈不上爱喝,但几年未品,也分外想念。
也就京城才能汇集来天南各方的风味了。
“走过路过瞧一瞧欸!我家的……”
“老板给我来份炙鸭!”
许久未见京城的热闹了。
喧闹的声响逐渐远去,易骧心中浅叹,脚步一拐,转入偏僻的小巷。
匆匆脚步间,天边的红霞褪散,日光渐息,夜色笼了上来。
天边最后一抹残红落下时,易骧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后巷的一堵墙壁前。
拨开墙根底下的草丛,把手中拎着的酒坛纸包从掩着的狗洞递进去,衣摆收进腰带,易骧一个跃步扒上墙头,翻了进去。
拍拍手上的灰,整好衣摆,拎上酒坛纸包,易骧依旧悠哉,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小路,从后院走到前院。
行至某个院落,易骧故伎重演进了院子。不要问这里为什么也有狗洞。
正屋西后侧有一扇窗子,是他早上特意留下的,没有关紧,只是做了样子。
吱呀。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室内略有些明显。
衣料摩擦的簌簌声。
扑通。翻身落地的声音。
响动略大,但他显然不太在意。
咚!啪——
酒坛与木桌碰撞的声音,纸包落在桌子上,滑行了一段距离。
他拆开了纸包。
清甜的荔枝香。
易骧随手剥开一颗荔枝,卖荔枝酒的店家先前一直用冰镇着,还算新鲜。
取一只茶碗涮涮——茶壶里的水还是他从厨房“偷”来的——饮一杯荔枝酒。
略甜了些,不过他喜欢。
再来一杯。
窗户未关,一阵晚风吹进来,酒香弥漫,床帐随风晃动。
有些不太对劲。
易骧的视线落在床帐后。
借着依稀的天光,晃动的床帐下,一双精美的绣鞋若隐若现。
易骧抓起酒坛,缓缓走至床帐前,抬手抚上床帐。
唰——
帘后的人惊讶抬头。
果然有人。
一个女子。
一个眼熟的女子。
栖云庄的夫人,她怎么会在这里?
不,不对。
他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掀开的床帐、困倦抬眼的柔美女子。
四年零九个月前,也是此地,凤冠璀璨,红衣夺目,入目满是大喜之色。
除了眼下夜色笼罩昏暗无光,这一幕竟熟悉地与多年前重合。
床上坐着的,正是他的妻子——
“……岑遥。”
怪不得,怪不得他总觉她面熟,怪不得她的态度那么奇怪,怪不得她理所当然地住在靖远伯府的别庄。
多么可笑,栖云庄共处半月,他竟然没认出自己的妻子。
“嗯。”
岑遥浅浅打了个哈欠,“我等了你好久,怎么才回来。”
.
两个时辰前。
时隔半年,岑遥终于搬回了靖远伯府。
虽说她平日里每月也会回来看看,偶尔小住几日,但马上就是女儿小月亮的五岁生辰,母亲也要从扬州回来,她自然不能再在别庄逍遥,得早早回来做准备。
每次岑遥回府,都是惯例的伯府大扫除。虽然平日里也有下人维护洒扫,但重要的房屋内室总得主人在方能打扫。
今日也如往常一般。
她住的摇风院和母亲住的静棠居是最先打扫的院落,其余院子都要往后排。
下午小月亮好不容易睡着了,她闲来无事在花园池塘钓鱼,婢女朱槿突然来报,有个日常洒扫柏青院的婆子说院子里闹鬼了!
跟过来的婆子面带惧色,说她连续好几次看见屋子里有黑影闪过,晚上有时候还能听见奇怪的声响。
初听到时岑遥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无语扶额。
“你就没想过是贼人进去了吗?”
“这……我白天检查过了,屋子窗户锁得好好的。”
“那晚上呢?”
“我,我去了的……”婆子脸上的表情又心虚又害怕,说话也断断续续的,身前的围裙被绞出了明显的褶皱。
她那晚本是想再检查一回,结果听见屋子里头咔嚓咔嚓窸窸窣窣不知道是什么的动静,吓得一个激灵就跑了,做了一晚上噩梦,往后几天只敢晌午日头最盛的时候过去打扫卫生。
岑遥摆摆手,猜到了大致情况,让朱槿安排婆子休息几日,之后换到其他院子去。
婆子感激地下去了,岑遥转过身面朝池塘,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柏青院,她的丈夫——易骧的院落。
易骧啊易骧,你回家了怎么还是这副德行,在家还当贼又是什么毛病。
笑够了,岑遥忽略婢女朱槿的疑惑表情,让她取柏青院的门钥过去。
柏青院的正屋,婆子进不去,她这个女主人自然进得去。
岑遥唤两个贴身婢女将屋内收拾了,一应痕迹悉数抹去,衣橱内翻出更换的外衣也以浣洗之名拿了出去。
整个屋子恢复到主人尚未离开之前。
他既然回来了,总不能跟个贼似的那么对付着,就算不对外声张,多少也舒服点。
期间小月亮醒了嚷着要上街,岑遥应了她明日再去,她便不再执着,转而巡视伯府地盘。休息吃饭都有婢女丫鬟守着,她提前传了话,让小月亮自己吃她想吃的,她今晚有事就不陪她了。
处理完伯府其他杂事,岑遥便坐在柏青院的正屋——
守株待兔。
这一等,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坐着等的这段时间,岑遥脑子里的念头一直没停。起初是见到易骧她该说什么,后来是猜想易骧五年间的行踪,再后是半个月前京郊别庄的意外重逢,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五年的大婚之日……
那日,她也是这般坐在床边,帘帐半遮,等一个第三次见面的男人掀起她的红盖头。
昏暗中,帘帐被撩起,一阵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岑遥的名字被生疏地唤起,她淡然应声,语气平静。
.
“我等了你好久,怎么才回来。”
一时间,易骧竟不知岑遥说的,究竟是今日,还是……那漫长的四年零九个月。
“……抱歉。”
“不用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你回来就好。”
两句都没什么意思的对白。
岑遥越过站立的身影,凭着印象从床头的木柜取出火折子,去点一旁的烛台。
“那火折子早就熄了。”
他回来的第一天就试过了。
“换了新的。”
火苗噌地亮起,莹润的皮肤被照得暖黄,岑遥转过身,“用晚饭了吗?”
易骧尴尬地把右手往身后藏了藏,荔枝酒酒坛还在他手中抓着。
“用了些小食。”
“那就陪我再用些吧。”岑遥说着,又点亮了墙壁上的两盏烛台。
“……好。”
岑遥去院门外找两个婢女,让厨房照平时上菜,也就是她加上小月亮的饭量。
她猜到易骧吃过东西了,但一个人用饭未免尴尬。那么她尴尬,不如他尴尬。
食盒送来的很快,岑遥亲自提进了柏青院。
易骧端坐在桌旁,桌上摆了两杯荔枝酒。
趁着岑遥离开,烛光亮起,他已发现屋内整洁一新,结合她刚刚拿火折子的举动,自然不难察觉到一应陈设该换的换,该洗的洗,茶壶里的水也不是他从厨房“偷”来的白水,而是泡好的阳羡茶。
不过他还是象征性地拿茶水涮了刷,这才斟酒。
嗅见熟悉的味道,易骧没忍住动了筷,不,动了勺。
这口清香滑嫩的茶油蛋羹,还是他幼时的味道。即便离府前,他也许久未尝过了。
蛋羹见光,易骧凌乱许久的心绪也安稳了下来。
近乡,情更怯。
进宫复命前,他回了一趟靖远伯府,从后巷的墙头翻进来的。
他本想提前看一眼五年未见的母亲和妻子,谁料,整个伯府空空荡荡,人去楼空,只有几个下人懒散地歇着。
入宫后,他没忍住,直言询问圣上他家中的状况,听到老夫人去扬州省亲他才放了心。
回了家,想见的亲人却不在,他也不知怎么想的,悄摸住进了柏青院。
明明掩藏他的归讯再简单不过,约束下人便是,他偏想了个最笨的法子。
此时此刻,对面是安静用饭的妻子,眼前是一碗熟悉的茶油蛋羹,易骧漂泊不定的心,终于安定了。
一边悄悄观察的岑遥见他表情放松也安了心。
用食完毕,是时候聊些严肃的内容了。
“你此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眼尾的小痣上扬,“此次归京,我已拿到了想要的结果。”
岑遥早有猜测,但真正听见易骧的答案,还是满意地笑了。
“那就好,”
易骧的嘴角还没完全扬起,就听见了下一句话。
“在母亲回京前,谈谈和离的事吧。”
扬了一半的嘴角彻底落下来,易骧震惊地看着岑遥。
“惊讶吗?”
“不应该吗?”
大婚三日,回门都没来得及,丈夫就离了家。头半年还有书信,后来便什么都没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而四年前,她收到的最后一封信——
“四年前,你不就写了和离书吗?”
轻飘飘的语气,轻描淡写的事实,却像一根利箭、一座山头,戳破了易骧冷静的外表,压上他的肩头。
是啊,四年前,他亲手写下、寄出的最后一封家书,及里面的和离书。
易骧无言以对。
“……”
岑遥端起酒杯,小抿一口,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复。
“……给我些时间。”
味道不错,果香浓郁,酒香醇厚。只是她不太喜欢酒精的味道。
“七月初五,母亲抵京。”
言下之意,他还有三天时间。
岑遥起身,拎上食盒,临走前不忘提醒他:“你就在柏青院住着,不必隐晦,不用担心走漏风声。”
月亮升起来了,如瀑的月光轻柔地落在岑遥的衣衫上,竹影在青石上跃动,却不小心扰了石下的鱼儿,忽起一道涟漪。
“等等——”
易骧追出来,目光紧随着月下的身影。
“栖云庄,你为什么不认我?”
岑遥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身,明亮的月光在她的身后拉出一道影子。
“没有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