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咕噜咕噜地转,岑遥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已经提前开始为接下来林府的尬聊感到厌倦。
她和林夫人的关系属实算不上好,林夫人对她这个寄住的外甥女冷冷淡淡,面子功夫有余而关心不足,岑遥就更不用说了。
因为记忆的缘故,她对林府向来避而远之,基本只有拜年和喜寿之事才会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借口离开,林夫人也心照不宣地拉扯几句不再挽留。
至于亲舅舅林尚书……印象中他对“岑遥”还算不错,在她父母失事时主动将她接到林府,只是毕竟是男性长辈,成日忙于公务接触不多,“岑遥”对他也是尊敬大过亲近。
易骧坐在马车另一侧,见岑遥不欲交流,也识相地没有开口,下车前主动替她整理了衣衫,扶她下车。
尚书府,林尚书林玉堂正襟危坐,林夫人也端坐着喝茶,下座的几个小辈无人敢言。
还在襁褓里的三郎突然哭起来,林夫人连忙叫了奶娘把孩子抱下去,扭头就见丈夫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早上用过饭,门房突然送来一张拜帖。
这几日因着林玉堂被停职一事,整个林府都战战兢兢一片低迷,自然也无人敢上门拜访。
听闻有客登门,众人先是惊讶,见了拜帖知晓来人后就更震惊了。就连在书房闭门不出的林玉堂也匆匆拾掇好等客上门。
不多时,管家引着一对男女进来了。
“阿遥见过舅舅、舅母,见过各位表哥、表嫂。”
岑遥率先给大厅中的几人行礼,易骧紧随其后,拱手见礼。
“行之见过舅舅、舅母,见过表哥、表嫂。”
“行之”是父亲及冠时为他取的表字,为他人所知晓;而“行止”则是母亲临行前对他的嘱托与盼望,知行亦止。
“五年前易某不告而别,未曾同阿遥拜见舅舅舅母,今日特来负荆请罪了。”
说着就在大厅正中跪了下来。
林玉堂还算记着矜持,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双手不着痕迹地轻捏臂膀,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两个儿子已经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房间中心的人。
谁不知道易骧上了战场一去不回,失踪都是委婉的说法,就连他们都默认了他的死讯,父亲也后悔给表妹选了这门婚事,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回来了!
岑遥默默旁观,看着他们吃惊的表情,比之前来时好玩多了。
林夫人同样吃惊,但她表情管理素来极好,亲热地将岑遥拉到一边坐下,抚着她的手说着“苦尽甘来”。
岑遥笑笑,没放在心里,除了怀孕生产,她从没觉得苦,是她们强行将自己的臆想加诸她身上。
那边易骧已经被扶了起来,林玉堂想问他这几年的经历,又怕误戳他的伤心事,次子就没那么多想法了,直接拉着他问当年的失踪是怎么回事。
长子装作生气连忙打圆场:“今天我们可要替阿遥表妹好好教训教训你。”
易骧拱手:“表哥说得是,任凭两位表哥教训。”
几个人吵吵闹闹地转移了地方,林尚书也跟着去了,厅中便只剩了女眷。
林夫人就没那么委婉了,拉家常似的问:“怎么没听说行之回来了?”
两个表嫂也看过来,显然都是好奇的。
她们对易骧这个此前声名在外的玉面探花郎也是有所耳闻,大表嫂更是亲眼看着这位俊美的探花郎娶走了表妹阿遥,谁曾想之后竟然……
“回来有几天了,母亲方回京,便一直在家里陪着母亲尽孝。”
岑遥没说得太细,只说他前几日没怎么出门。
她也不知道易骧是怎么个安排,刚开始回家都偷偷摸摸翻墙,后来从接母亲回京那天就开始明目张胆地出门露脸了。
“是个孝顺孩子,行之回来,你也能轻松许多。”
她笑笑不说话。她之前也没觉得累啊。
“小月亮那孩子怎么样,她还没见过父亲吧?”其实她刚想问他们夫妻关系怎么样,但她和外甥女关系还没亲密到那一步。
“是没见过,不过行之容貌好,讨小姑娘喜欢。”
几个女人都笑起来。
“说起来,表妹夫他好像没之前白了?”
他一进门她就注意到了,和五年前的气质差了许多,没那么温润如玉了。
林夫人瞪了大表嫂一眼,关心妹夫的肤色像什么话。
“出门在外,难免受些风雨。”
肤色变了没关系,骨相不变就好,脸好看,怎样都使得。
“说的也是,不过表妹夫底子好,又不是天生的,在京城捂几个月就白回来了,还你一个白白净净的夫君!”
岑遥失笑,大表嫂还是挺有趣的。
“咳咳,”林夫人继续瞪她一眼,“男人黑些也好,有男子气概。”
大表嫂压根没注意到婆母的警示,嫌弃地提起自己的丈夫:“有男子气概的是表妹夫那样的,我家那位黑了就是块儿碳球。”
去年林家长子奉命巡视黄河,回来之后她差点就要不认识了。
岑遥好笑地听着林夫人和大表嫂斗嘴,视线转向那位安静的二表嫂,对方腼腆地笑了一下,又回到那副安静神游的样子。
林夫人育有二子一女,大儿子受林尚书管教得多,知书有礼,却与她不亲近。有了次子和小女儿之后她更加上心,结果宠得儿子风流,女儿骄纵,“岑遥”在府时没少被这两人骚扰。
时间在她们不冷不热的谈话中流逝,数不清多少次向外张望后,易骧他们总算回来了。
林家次子自来熟地搭着易骧的肩膀,到了花厅门前被易骧不着痕迹地移开,接过岑遥准备告别。
“舅舅舅母,家中还有事,行之和阿遥便先告退了。”
岑遥施然起身,站到易骧身旁,与他一同作别。
“何事?不急的话不若用过饭再回——”
“那便回吧。”
林玉堂挽留的话还没说完,林夫人就打断了他,笑着过来送客。
“行之也算是否极泰来,祝你们之后的日子举案齐眉、和和美美。”
“谢舅母美言。”
易骧笑着点头,两人相携而去。
“你这是作甚?行之第一次上门,不用饭怎么行。”
林玉堂皱着眉看向林夫人。
林夫人翻了个白眼,“你没发现你那好外甥女就没在林府吃过一顿饭吗?哪回不是坐会儿就走。”
“这……”林玉堂一时哑言。
“你那外甥女啊,从小就是个闷葫芦,不亲人,还没外甥女婿瞧着亲热呢。”
老二和人家勾肩搭背的手还热乎着呢。
林夫人走了,林玉堂还站在花厅里,想起易骧方才与他说的话以及柔静温婉的外甥女。
不亲近就不亲近,他扪心自问也没尽到长辈的责任。起码几次见面,阿遥的面相和体态看起来甚是舒展,不见往日愁绪,她过得舒服就好。
易骧有个好前程,阿遥过得舒心,他也算对得起小妹和妹夫。
这厢马车里,岑遥背靠车壁,眼睛幽幽地盯着对面。
易骧被看得隐隐不自在,理理袖子,捋平衣服上的褶皱,问:“咳,我出来晚了?”
岑遥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胳膊环抱,继续盯着他。
“不,没什么。”
虽然不想见面,但这种客套她还是应付的来的,反正自己不尴尬就行。相比之下,她更好奇的是——
“你今天来林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岑遥赶在他张口之前给自己打补丁,“目的都达到了还不能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
从固定茶案上倒了杯茶递给岑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易骧慢慢解释道。
“林大人的学生在青州惹了大乱子,这人与林大人有师徒之情,亦是林大人举荐上任的,是以出事后林大人也受到了牵连被要求停职。”
岑遥点点头,这件事她已知晓。
“舅舅为官多年,敬业奉公,圣上知其品行,只是兹事体大,罪臣尚在押解路上,为避党私只能先请林大人回避几日,也是替林大人割断了这团乱麻。”
“嗯,那你呢?”今天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还记得我与你之前与你说的,我接下来的任命地吗?”
“……青州。”灵光一闪,两个相同的地名联系到了一起。“圣上预备让你接任那人的官职?”
易骧颔首,“正是。”
“所以你今天是来提前打招呼的?”
岑遥眼睛一挑,难道他还怕林尚书迁怒不成?
“是也不是。”易骧扶额微笑。
“一是让舅舅有个心理准备,毕竟我的调令也要从吏部那边走;二是宽慰舅舅当下的心态,学生出事他的声誉也难免受损,而我作为林大人的姻亲,继任官职说明他并未失去圣眷。”
“可你继任和他根本没关系,不是吗?”不然岂不是给他做了嫁衣,“而且你对他……似乎也并无好感。”
口口声声都是林大人,偶尔才是舅舅。
“我只是觉得……知人善任。”
茶杯在手中转了大半圈,清澈的褐色茶汤映出淡漠下垂的嘴角。
“一州之长,可不是什么优柔寡断、心神不定之辈可以胜任的。”
这是讽刺……还是自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