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锦缎显露的那一刻,芦苇荡戚戚风声,好似呜呜鬼号。不闻人声,唯有凄凉。
陷入自责当中的燕王,颓唐缩成一团。周围护卫的亲卫,讶然不动。四下众人俱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困在当场。而不远处的蒋四郎,尚有几分理智尚存,他见状不对,蓦地扑倒上来,和燕王并肩跪倒。
“不是,不是……王妃走之前,好好地,她说……”
蒋四始终不信,当日有理有据,审时度势的王妃,会落到这等下场。他想说,王妃自有自保之法,可余光瞄见燕王那毫无人色的面容,他未能出口的言语,纠缠成一团,瑟缩在咽喉深处。
他竟然发不出声来。
蒋四上手刨土,像是个伶俐的地耗子,新土嗖嗖飞出。
动作之际,他不忘观察燕王神色,吐词不清说道:“王爷,这人定然不是……不是……肯定不是……你……你……我……”
罢了罢了,他舌头打结,说不好。
片刻功夫之后,女子的面容漏出来一点儿。蒋四一看,这娘子虽然面色浮肿、肤色灰败,可显见不是王妃。
蒋四惊喜,哈哈大笑,朝燕王道:“不是,不是……你瞧……”
王爷仿若双眸涣散不能视物,根本没听见蒋四之言。蒋四急不可耐,这人大悲大喜之下,要是有个不好,我的亲娘诶,可不能折在这里。
他当即拉上王爷胳膊,一手扣在王爷后脑勺,使人朝那娘子的面容看去,口中还不断喃喃,“快看,快看,不是……不是的。你瞧瞧我……我没骗你……”
此刻的燕王,卸下浑身力气,被蒋四一个文弱之人,推来攘去,毫无反抗。
不知这人耳朵好使不,眼珠子好用不,蒋四无法,只能趁说话之际,低头去瞧燕王面容,盼望瞧见一二分不同。但见这人双目猩红,瞳孔骤缩,莹莹泪光从眼角泛起,渐渐蓄满微红眼眶。忽而眼睫一颤,那泪便滚落下来,却在半途被嘴角突然绽开的笑涡截住。
悲到极处,陡闻喜讯,倒叫那伤心与欢欣厮杀作一处。
见状,蒋四心道:可算是活过来了。
“王爷,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咱们还是赶路要紧,不能……”说道这里,蒋四骤然顿住,脑海中绽开烟火,不断惊呼,“中计了,中计了,王爷,调虎离山,调虎离山。”
他们一行人急急而来,是去救王妃的。半道上,遇见这样离奇又巧合之事,绝非偶然。
再耽误下去,定然迟了。
“王爷,快走,快走!”蒋四跌跌撞撞上马。
燕王落后几步,吩咐亲卫,“留两人,报官。”而后,才见燕王飞身上马,从蒋四身旁疾驰而过。
蒋四目光热烈追随。不论前路有多坎坷,这样的殿下,方才是他蒋四心中的明主。深陷困顿,心窍里仍燃起一把火。
经过一番耽误,一行人到得牧屿县郊外,已然是夜幕时分。
暮色当中,西面烧起一片赤霞,起初只道是晚照绚烂,谁知那霞光愈演愈烈,竟要将天穹烧出个窟窿。烈焰翻卷,吞噬暮云,一片血色。蒋四等人正当惊疑间,忽有细碎灰烬随风飘至,落在马鬃,犹带余温。
举目远眺,但见浓烟滚滚。
那灼热绚烂,并非霞光,而是熊熊烈火。
蒋四蓦地朝燕王看去,“王爷!果真中计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燕王已然如同离弦之箭窜了出去。蒋四果断闭嘴,夹紧马腹跟随。途中,蒋四心觉自己的话有所不妥,快马跟在燕王身侧。
再道:“王妃临走前说过,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里头或许还有说法不定。王爷一会子见了,切莫着急。”
燕王哪里听得进去。
蒋四苦口婆心,“小人说的都是真的。王妃既然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必然有她的法子。咱们万万不能关心则乱。”
燕王许是嫌弃他聒噪,“待我回榆北,头一件事就是寻人退了你的亲事。”
蒋四:……
那走水之地,巧得很,真是郊外驿馆。
烈焰如巨兽撕咬木梁砖瓦,爆出噼啪裂响。火舌卷起黑烟直窜夜空,将方圆数里照得赤红一片。驿馆之外人来人往,灭火的,呼喊奔走的,哭嚎自己财物的,再有,拼命想要入内,营救自己孙儿的。
那驿丞带上几个杂役拼命泼水,反倒叫那火舌,得了油似的,一下子窜的老高。
燕王一人在前,大步流星过去,一手拽起驿丞衣襟,将人提起来。
“里头的人呢?”
驿丞不知这人是谁,可见他衣着华贵,宝剑骏马,气势骇人,料想是前来问责之人,“都在外头了,小的发现的及时,都救出来了。贵人您若是不信,你瞧瞧,都在,都在。”
一旁有个正在哭嚎自己孙儿的大娘,吐他一口唾沫,“额呸,你个猢狲,我小孙还在里头呢,还在里头呢,”说着,就要过来拉燕王的袍子,却被亲卫拉回来。
燕王再问,“人呢!”
此刻,有几个亲卫深得燕王心思,立时拔刀霍霍。
驿丞吓得双脚一登,双手一摆,手中的水桶落地,噗通一声。
“还有人,还有人,那个小儿,那个小娘子……”
小娘子三个字落地,后头的话还未说完,驿丞被燕王扔在地上。不及众人反应过来,只见衣袍翻飞之下,燕王的身影瞬间没入火海当中。随后,若干亲卫,纷纷入内。
一切,快得蒋四根本看不清楚。
待瞧见离自己最近的亲卫也要入内,蒋四手疾眼快将人拉住,“够了够了,你们几个在外头的,还有别的事儿。来,号令,将驿馆围住,不得走漏一个人。再有几人,去探查可疑之处,尤其是这个驿丞,好生照顾。”
剩余几人,在蒋四的指挥之下,调查,灭火,乱中有序。
而那大门口,适才燕王入内之处,大火左右侵蚀木梁,热浪之下,房舍轮廓扭曲,爆裂噼啪声愈加强烈。入内之人,丝毫不见踪迹。
话说冲入火海当中的燕王,热浪裹着浓烟灌入肺腑,每吸一口气都像咽下滚烫刀片。他脚步奇快,转瞬走遍楼下。那处,横七竖八倒着烧焦桌椅,不见半个人影。踩着吱呀作响的胡梯向上,火舌疯狂蔓延,吞噬一切。
驿馆深处,焦烂门扉之后,可见一妆台烧掉一半,铜镜碎裂一地。
忽然,一抹金光刺入眼底。
燕王以衣袖做围挡入内。半截金玉簪子躺在焦木堆里,簪头烧得发黑,可那缕熟悉的流苏还在热风中轻轻摇晃。
他跪下来,颤抖着拾起簪子,掌心立刻被烫出血泡。
这是他送给王妃,赔罪所用的金玉簪子。
彼时,他斥责王妃胡来,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说得有些狠,还是在王长史的提点之下,他方才晓得姑娘家,和手底下的兵鲁子不同。姑娘娇贵,哪里能如此说话。
他还记得,那日的王妃,香衣玉肌,杏眼水光,邀请他翌日看美人梳妆。
因着个什么呢,他没见到。
再后来,这金玉簪子斜插发间,像是那日广和楼听戏。念及此,男子星眸柔和光亮。那日的广和楼,美好太多,来不及细看这金玉簪子。
谁承想,便再没有后来。
不对,他像是听到有人在唤他。
“我叫你呢 ,你会说话么!”
独属于王妃的娇嗔怒骂。
男子听来,缓缓回头,灿然一笑。
只见王妃立在凭栏深处,看着他笑,“你来迟了呢。”
燕王听罢,满怀欢喜朝那一抹身影走去。
然则,他瞧见的哪里是萧雁南,实则是随他而来的两个亲卫。这两人,一见王爷像是魔怔一般,抬脚就朝空荡荡的阑干外走去,吓得魂飞魄散。这要真是一脚踩空,落到楼下去,说出去,一场大火,反倒是死于坠楼。
这两人嘀嘀咕咕,“架出去吧?这里不能待了。”
“赶明儿醒过来,你去领罚?”
二人相□□头,“一起吧。”
是以,二人一左一右,架起神志恍惚的燕王朝外走去。
哪知道,前脚刚落地,后脚还在半空中,燕王就醒过神来,反手怒斥这两个亲卫。
“人呢!”
当下正怀抱小孩儿的蒋四听闻,当即将手中的孩子递给老婆婆,三两步走来。打眼一瞧,傻了眼。那燕王面皮被火气灼烧,嘴角咧出诡异的笑,眼珠子凝集猩红,像是把漫天火光吸进去。仰天嘶嚎怒骂的模样,哪里还有素日里的半分气势。
更有那泪水溢出眼眶,落在焦红面皮。
蒋四一时不敢说话,朝燕王身后的两个亲卫看看,眼神示意道:
疯了??
不待亲卫答复,只见燕王一把甩开两个亲卫,再度朝火海里头而去。将四心惊肉跳,亲娘啊,这可不能够。最终,文弱蒋四郎上前,跳起来一掌劈在燕王后脑,这人疯魔之中来不及动作,倏忽倒地。
蒋四:可算是清静了!
亲卫二人:赶明儿请罪之人,多个蒋四,板子可否少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