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屿县距离京都,快马三日可到。得信之后,燕王多的一丝言语也没,径直出去。他刚刚转过怀德殿明间大门,恰逢被娘娘刻意遣走的盛安归来。小小一人,满脸堆起笑意,朝燕王招手。
“哥哥,大哥,哪儿去啊,要晚膳了,阿娘说今儿个夜里,有大哥最爱吃的松子虾仁,哥哥,诶,”燕王越走越快,盛安急了,“哎,哎,你们,你们几个去将哥哥拦着,我要和哥哥一起用膳呢。”
身旁几个伺候的小黄门小宫婢,都是知道点儿的,哪里真敢去。
盛安迈开小短腿,“哥哥,留下来吃饭,有差事,吃了再走不迟。父皇最喜欢我,你要是害怕被骂,我替你说话。哥哥,哥哥……”
燕王的身影,落入悠长寂寥的甬道。两旁红墙夹击高耸之下,他的身形,越发挺拔,似巍峨高山上的苍翠松柏,呼呼北风之中,唯有衣袂飘飘。
盛安的呼喊落入风中,变了声调,颇有几分恨恨。
她的话音飘散,恰遇燕王走到甬道尽头。头顶金灿灿匾额遒劲,他缓缓回头,眸色中映入盛安的小脸。
她说,父皇最喜欢她。
男子讥讽一笑,一脚迈过门槛,迅速消失不见。
传闻中深得帝心,养在深宫的娴妃娘娘,当真是神通广大。现如今已是宫门落锁,外加宵禁的时刻,燕王从皇城出来,竟然无人阻拦,好似无人之境。
出宫门的那一刻,燕王思索,京都十二门,哪一处才是娘娘暗地准备的出城之所。却不想还未过柳门大街,各处关门闭户中有个生药铺子,还亮着灯。
燕王疑惑驻足,突然间蒋四一身青衫,打内里出来。
“你怎的在这里!”
燕王快步过来,一把将蒋四拖进去,反手摁在门后头,如是质问道。
蒋四虽然有几分功夫在身,可到底是个文人,被燕王这一下吓得咳嗽不停,“王爷,有话好好说,小人在这儿等王爷。”
哪知道,王爷怒气更胜,低声嘶吼道:“蒋四公子,可还记得我走前,给你留的令是何?若是记得,不妨再好好想想,军中之人若是不遵主帅指令,会是何等下场。蒋四郎君,博闻强识,见多识广,想来是知道的,不消我继续说。”
蒋四大喘气,“小人……小人得了王妃的令,在此等候王爷。”
燕王眸色瞬间慌张,松开掐在蒋四脖子上的手,“王妃在哪儿?”
“王妃今日一早就走了。”
王爷顿觉蒋四欺瞒自己,又想上手,吓得蒋四连忙捂住自己的脖子,“王妃走前说过,她一走,娘娘必定有所动作,让我们几个等在宫门口,若是得见王爷最好,若是不能,便想法子往皇城送消息。”
蒋四说话之间,见燕王面色渐渐缓和,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一半。
“王妃还说了,京城内外的安定方才是最为重要的,让王爷不要轻举妄动。”
未料,王爷的面色又变了,一团黑气,乌云罩顶,“这是王妃的话,还是你们几个的话?!”
“真是王妃的话……”
蒋四话未说完,燕王厉声打断,“这话,你说出来,你自己信还是不信?哼!”
若是从前,蒋四不曾知晓皇城内境况之时,这话他当然坚信。陛下病重,无论是哪位皇子,都不能轻易离京。可事到如今,皇城之内,还有个藏在陛下身后的娴妃娘娘,这世道全变了。
皇子离京不离京,已然不甚重要。重要的,是听话,是无能。
“着人备快马,出京救人。”
燕王号令声响起,蒋四恐他关心则乱,出言提醒,“王爷,这等关节时刻……”
却见燕王突然回头,双眼迸发骇人光亮,直戳蒋四心窝。无声之中,直教蒋四双腿发软,一脚抵在门后方才站定。目下的王爷,较之初见,气势更甚,眉眼更为锋利。
蒋四迅速收敛一切情绪,低声应下。
马匹、兵器以及人手,俱是简单,想要赶在娴妃娘娘的人手之前到达牧屿县,头一个要面对的,便是如何深夜出城。
宵禁之后,禁止行人活动,更遑论出城。燕王及其亲卫尚可,寻个守卫松散之地翻墙出去。而蒋四文弱公子,出手教训毛贼可行,这等躲开守卫翻越城墙的举动,他委实不得行。
若非王妃出行前,同蒋四说过她回北地的打算,兼之王爷下令一定带上蒋四以防万一,几个亲卫真不想带他。
翻墙出城,两个健壮亲卫,一齐领着蒋四出来。
打马疾行,因是行军的法子,还未到天明,蒋四那双腿,就跟瘸了似的。亲卫笑话他,蒋四公子这模样,到北地定要说给王长史听听,他们两个文人,不相上下。
如此这般,第二日午时前后,燕王几人到得乔县郊外,距离牧屿县不过五十里。整整两日的脚程,活生生被他们不到一日赶了出来。
乔县郊外官道旁,破旧茶摊支起,茅草檐下那半新不旧的“茶”字幌子,被风掀得微微晃动。粗木桌摆上几只粗陶碗,碗底老茶叶梗。午后刺眼的光芒中,几个彪形大汉,魁梧粗壮,一口茶水一口唾沫。
一个小弟模样之人说道:“头儿,昨儿个那妮子真是水灵,一刀杀了有点儿可惜。哎,倘或是一般人,咱们兄弟几个悄默将人弄回去,留用不起,拿出去送人都能得好大一笔金子。头儿……”
小弟的可惜还未罢了,一柄长剑抵在他脖颈,鲜血微微溢出。小弟登时觉得背后阴风阵阵,似有大人物来了。小弟迟缓回头,见一个比自己还要魁梧的健壮男子,左手拿刀鞘,右手持剑。杀气腾腾,阎王在世。
小弟斜眼看向首领,“头儿?”
头儿哪还有空搭理他,此刻他们一行人,俱是被人长剑抵在喉咙。下一瞬,能够齐齐升天。
寂静无声中,以长剑抵在那小弟咽喉的燕王,暴怒出声,“什么姑娘?”
“哪有什么妮子,这位大爷,您肯定是听错了,听错了。我们兄弟几个都是老实人,老实人……”
燕王长剑刺入三分,鲜血凶猛溢出。
那小弟吓傻了,“是有个妮子,是有个妮子,牧屿县来的,说是得罪了贵人,叫我们兄弟几个去办了。这位大爷,大哥,贵人,我们几个当真是糊涂啊,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人在哪儿!”燕王眸色殷红。
“就埋在三叉戟……三叉戟……”
草长莺飞的三月天,不知为何,突然之间热气腾腾。燕王为首,亲卫裹挟瘸了腿的蒋四,以及这几个彪形大汉,一路风风火火朝三叉戟而去。
蒋四只是瘸了腿,脑子仍旧是原来的脑子,心觉不妥。
这一切太过顺利,又太过诡异。
先不说脚程如何,单单是王妃的聪慧,便不是个任人宰割之人,更何况还是这几个夯货。
是以,蒋四打马前行中,一口风半句话说道:“王爷,此事怕有不妥。”
燕王哪里听得进去这话,当即反手抽出佩剑,一眼不看,朝后一箭,蒋四玉冠崩裂。这下,蒋四一头乌发于风中飘舞,极为飘逸,很是衬他的身形。
有两个年岁不大的亲卫,好心赶上来,劝阻蒋四。
“这时候,别说话,王爷还能错了啊!王妃的命,你能在乎得过王爷!”
蒋四:那里是这个道理。
几人口中的三叉戟,乃是乔县以北的一处湖泊,因非圆非扁,有三个飞斜向外的角而得名。远远望去,那湖水像一块碎裂的碧玉,三处尖角如戟刃般刺入周围芦苇荡。
波光粼粼,映着云影。水草丰茂,野鸭成群。
一行人下马,惊起鸥鹭一片。燕王领上先前说话的那小弟,在前探路,亲卫跟随在后,而蒋四,四下环顾,惊觉这是个埋伏的好去处。
到得小河滩,燕王一把将人扔在地上,“哪儿!”
小弟匍匐跪倒,指向一处芦苇荡后的浅滩,“就那儿了,就那儿了……”
无需燕王发话,亲卫一径过去查探。果然,芦苇荡旁有处新土,显见是这两日方才翻动过。得见亲卫无声的言语,燕王一脚将这厮踹到湖里,快步赶来。
他脚步沉重,到得近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僵硬。
风从芦苇荡穿过,枝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私语。他的影子细碎,随芦苇荡摇曳。片刻之后,他肩膀缓缓塌陷,整个人低矮下去,背脊歪斜,像是背负一座看不见的高山。
又是呆愣愣片刻,不说话,不动作,连呼吸都仿佛停滞。直到那落水的小子传来呼救之声,尖锐刺耳,撕破寂静——他这才猛然惊醒,像是从恍惚之中被拽回现实。
人,若是一直睡在地下,会呼吸不畅。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开,化作无数尖刺,扎得他浑身发颤。他跪倒在地,颤抖双手,疯狂刨土。那双手原本宽大修长,指节分明,此刻却像是失去了筋骨,笨拙无力,如同一条绝望的小狗,拼命扒拉泥土,却只抓出几道浅痕。
新土混着碎石、枯枝,指甲缝里很快渗出血丝,可他浑然不觉。
几个亲卫加入刨土的队伍。很快,一片女子的衣角显露出来。
华贵紫苏色锦缎,斑斑血迹,像毒蛇的信子,蜿蜒出狰狞痕迹。